林空鹿饮溪🌿

第三十五章 舐犊

自从璟兕降生以后,皇帝几乎整日都流连在方壶胜境内,还让人将九州清晏内理政所需的一应器物都搬了过来,只为能多省下些时间和妻子儿女们相处。

皇帝对璟兕的宠爱堪称前所未有,当年如懿在潜邸生下璟昭时,皇帝对璟昭无比怜爱,可璟昭当时只是家世破败的侧福晋生的庶女,他继位在即,总要顾着富察氏和钮祜禄氏的面子,不能把对璟昭的爱表现得太过张扬,直到入宫后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如此,让如懿和璟昭受了不少委屈。然而现在,如懿是唯一的中宫皇后,璟兕是最名正言顺的嫡公主,皇帝便再没有了任何顾忌,可以毫不掩饰地宠爱他最喜欢的孩子,也弥补当年对如懿母女有所亏欠的遗憾。

而璟兕也在皇帝的盛宠下,摆脱了一开始早产虚弱的模样,一个月下来,她已经和足月的孩子一样健壮活泼了。

看着皇帝这么喜爱璟兕,如懿感慨的同时也有隐隐的辛酸,她时时记挂着璟昭。满宫的人都能看出来,皇帝这次真的对璟昭这个他偏宠了十几年的爱女动了怒,不但贬斥了璟昭的亲近侍从,还一直把她禁足在栖霞阁,不许任何人探望。

这一日是璟兕满月礼,皇帝极郑重地在九州清晏设宴庆贺,如懿和璟兕只在宴会上露面了一会儿,完成了一些必要的礼仪程式之后便回了方壶胜境。

璟昭所居的栖霞阁附近,嘉树丛卉,生香蓊葧,翠竹掩映,玉瀑飞空,一路上更有绿油油的阔大芭蕉,被小太监们用清水清洗过,绿得要滴出水来一般。如懿以手轻拂,还闻得见青叶末子的香,园中深处还养着几只颜色亮丽的丹顶鹤和孔雀,在花木扶疏间剔翎展翅,悠然自得。

新换来伺候璟昭的太监许得才正领着小太监们用粘竿粘了树上的肆意鸣叫的蝉儿,见如懿过来,忙迎了上来,为难地道:“皇后娘娘是来瞧四公主的?可是皇上说了,不许任何人进栖霞阁。”

容佩轻斥道:“大胆!皇后娘娘和五公主的凤驾你也敢拦?”

许得才吓得不敢说话了,如懿淡淡地道:“无妨,本宫进去和璟昭说说话罢了,自会禀报皇上,不会怪罪你们的。”

许得才稍一思忖,也知道如今的皇后母女在皇帝心中的份量,便乖乖地让开了路。

殿内伺候璟昭的是四位从慎刑司拨来的嬷嬷,名为侍奉,实为监视罢了,不过她们倒也不敢对璟昭无礼,也还算尽心伺候。

如懿问起璟昭的情况,其中一位桂嬷嬷便道:“启禀娘娘,公主自被禁足,整日茶饭不思,悒悒不乐,有时候一整天都不说一句话。”

如懿瞥见,这栖霞阁内一切如旧,更添了不少奢靡华贵的金珠玉器,稀世珍奇的名家字画,紫铜熏炉中青烟袅袅,焚的是名贵的木樨降真香,此时是夏日里,九扇风轮辘辘的吹着,四处摆满了盛着冰块的器皿,一进门便清爽怡然,通体舒泰。

看来皇帝虽一怒之下将璟昭禁足,可还是舍不得丝毫亏待了这个女儿,虽然暂时剥夺了她的自由,却加倍给予她物质上的充盈,希望璟昭不至过于烦恼苦闷。可是皇帝似乎忽视了一点:璟昭和她母亲一样,她最想要的,从来就不是这些身外华物。

如懿进了寝殿,发现璟昭正闭目侧身躺在榻上,她心下酸涩,轻轻唤了一句:“璟昭,额娘来看你了。”

璟昭霎时惊醒,从榻上翻身坐起,见到多日未见的如懿,泪意盈然:“额娘……”

如懿将女儿搂进怀里,抚着她比先时越发清瘦的肩膀和脊背,心疼地道:“怎么瘦了这么多?这一个月,让你受委屈了……”

璟昭悲泣着道:“是女儿自己犯了错,理应受罚,不委屈的。”

旋即,璟昭又看着如懿,忧虑道:“额娘和五妹妹可好些了?”

如懿掠掠璟昭的额发,柔声道:“我们都好好的,没有大碍,倒是你,让额娘一直放不下心。”言毕,如懿向一旁的璟兕乳母招了招手:“来,看看你五妹妹。”

乳母将璟兕抱了过来,置于如懿怀中,璟昭头一次见这个一母同胞的嫡亲妹妹,迫不及待地凑过去,拨开璟兕的被子,看见那一张白嫩可爱的小脸,不由露出一丝微笑。璟兕也正眨着眼睛盯着璟昭,到底是血脉至亲,她虽不认识璟昭,却也能感觉到眼前这个大姐姐的和蔼亲切,于是对她笑了笑。

璟昭心里暖意融融的,这是这个月以来她第一次感受到由衷的喜悦。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摸了摸璟兕的脸颊,柔软娇嫩得像新摘下的剥了壳的荔枝,璟昭笑吟吟道:“小五比十二刚出生的时候好看多了,而且她好爱笑啊,还这么乖,姐姐捏你小脸蛋都不带躲一下的,要换了十二可就不依了,他还打过我的手!”

如懿笑着道:“还不是你说刚出生的永璂长的不好看,害得永璂生气。不过前两天永璂总叫璟兕小犀牛,璟兕也生气了,好一会儿不理会他。别看孩子小,都是很有灵性的,能听懂话呢。”

璟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额娘,小五和我小时候长的像吗?”

如懿抱着璟兕,只感觉怀里的小身躯柔软得像棉花一样,如懿目中爱怜无限,又抬眸看一眼璟昭,她有一瞬间的恍惚,慨叹道:“璟兕和你小时候,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不过你那时体弱多病,没有璟兕活泼开朗,只有我抱着你的时候,你才能安下心来,不哭不闹,连你皇阿玛都哄不好你。当时王府里的大夫说你是早产,胎里还中了毒,先天不足心脉弱,是留不住的孩子。额娘怕到了极处,恨不得每分每秒都抱着你不松开,你皇阿玛请了最好的太医,还亲自刺血祝祷,那时候你皇玛法还在,他也很关心你,把孝敬宪皇后的项圈给了你。终于,你一日日地好起来了,长成了如今的大姑娘,额娘也能稍微松口气了。”

璟昭听人提起过如懿生育她时的不易,那时候的如懿比现在的她不过大两岁左右,却已经经历了这么多的痛苦和磨难,而她还如此冲动幼稚,和福隆安私逃出宫,差点害死了如懿和璟兕。她越想越难过,深觉自己对不起如懿,渐渐地又泪水盈满了眼眶,哽咽着道:“额娘,对不起……”

如懿心里也不好受,拿着手绢为璟昭拭着眼泪,叹息道:“额娘说过,额娘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做过很多冲动的事情。只是你要和额娘说一句实话,你当时,是不是和福隆安出去了?”

璟昭心头一颤,眼中闪过一丝惊惧,这时如懿怀里的璟兕忽然哭了起来,如懿忙低下头轻轻哄着璟兕,这次却不奏效,璟兕还是一直哭,白嫩的小脸涨得通红。

“出来这么久了,该是饿了。”如懿只得把璟兕抱给了乳母,让乳母带着璟兕去了偏殿。

寝殿内只剩下如懿和璟昭母女两人,璟昭这才惶惶然开口道:“是,我是和他一起出去的。不过,是我命他……不,是我逼他的,都是我的错,和他没有关系。”

看着璟昭这么焦急地为福隆安开脱,甚至不惜把所有的责任包揽到自己身上,如懿心情极为复杂,“璟昭,以你的性格,怎么可能做出逼迫别人的事情?这次幸好有韫嫆当机立断,请了你五叔五婶来给你和福隆安解围,不然,你们俩就在大街上被官兵们抓个正着,让皇室丢了这么大的面子,皇上必然雷霆震怒,大臣们也会群起攻之,你是皇上的女儿,顶多丢了固伦公主的名分,可是对福隆安来说,就是掉脑袋的罪名!而且到时候连累的,就不仅仅是你和福隆安二人了。”

璟昭双目盈盈,掩面而泣:“是儿臣糊涂了,儿臣知错……儿臣再也不敢了。”

如懿叹一口气,“你皇阿玛暂时还不知道你是和福隆安一起出去的——也幸亏他不知道,不然他那性子,一时气糊涂了,发起疯来,极有可能把这件事搞得不可收场。璟昭你记着,这件事只有一个真相,你就是和永瑛去了北海,然后回了和亲王府,再没有旁的了。这其实是欺君之罪,牵连者甚多,乌拉那拉氏,富察氏,还有你和韫嫆,乃至于和亲王一家,都身涉其中,万万不能走漏了风声让皇上知道,否则后患无穷。”

璟昭重重点头,如懿替璟昭擦干腮边残留的泪水,然后顺势再将女儿拥进怀里,璟昭依偎在如懿胸前,怯怯地问:“额娘,皇阿玛他还在生儿臣的气吗?”

如懿静了片刻,这一个月,皇帝每天都来看望她,但是他全心全意都在璟兕身上,几乎没有提起过璟昭,如懿眉头微蹙,轻声问道:“这一个月,你皇阿玛都没有来看过你?”

璟昭郁然道:“皇阿玛遣李公公给我送过两回东西,但是他没有来看过我,也不让愉娘娘,舒娘娘还有韫嫆和永璂他们进来看我。”璟昭闭一闭眼睛,声音又多了几分呜咽意味:“皇阿玛以前那么疼我,可是我做了这样的蠢事,差点害死额娘和妹妹,让皇室丢了颜面,皇阿玛肯定特别愤怒失望,现在又有了小五,他再也不会喜欢我了……”

“不会的!”如懿闻言,不由越发搂紧了璟昭,心疼不已,柔声劝慰道:“你是皇上的亲生骨肉,是额娘生的第一个孩子,陪着我们的时间是最长的,他是你的阿玛,怎么可能不喜欢你了?自己的孩子做了错事,做父母的肯定会生气,但是毕竟血浓于水,哪有过不去的坎?”

“只是璟昭……”如懿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有些沉重,“你若想再不惹你皇阿玛生气,从此以后就和福隆安保持距离。你皇阿玛很不喜欢他,更不喜欢你和他在一起。”

璟昭一怔,然后自如懿怀里缓缓抬起头,顿时很是不安:“额娘,你说过你会帮我的,怎么如今你也要我和他分开了?”

如懿能从璟昭提起福隆安时的眼神里看出来,她是对福隆安动了真心的,她只是一叹,柔声道:“额娘知道,你喜欢他,他也喜欢你,让你们分开,是一件很伤心很难过的事情,额娘舍不得让你伤心,可是额娘更要为你的一生着想。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现在你为了一个福隆安,闹得满城风雨,沸沸扬扬,私逃出宫那样危险,你也愿意和他去,差点把你的名声和性命都搭了进去。他若是个值得托付一生的男子便罢,若不是呢?你要怎么办?痴心错付的滋味太痛苦了,额娘希望你一辈子幸福美满,永远不要受到这些磋磨。”

璟昭呼吸渐趋急促,适才掩去的泪光又泛了出来,“额娘并不熟悉福隆安,怎么就断定他不是一个值得依靠的男子?”

“额娘没有这样断定。”如懿旋即答道,她的语调温和,但凝视璟昭的眼神透着她惯有的理智与冷静,“额娘不敢说太绝对的话,但人心难测,便是一分一毫的风险,额娘都不想让你去承受,因为这是拿你的一生去赌。福隆安,他姓富察,他是忠勇公傅恒的儿子,孝贤皇后的侄子,孝贤皇后恨我入骨,万一她的恨意传递给了她的族人,你身上又流着乌拉那拉氏的血,他们怎么会真心疼你,真心对你好?便是不说他的族人,就说他,你怎么确信他接近你是因为纯粹的爱慕,而不是因为你固伦公主的身份和名动满蒙的美貌?再说,他无论是容貌,还是才华,武艺,都算不得最好,你为什么非要认准了他?不惜背着忤逆君父圣意的罪名,背着错付终身的风险,和他在一起?”

璟昭泪流满面,她捂住口,侧过身去,双肩仍在止不住地颤抖,使她掩饰悲伤的举动收效甚微,过了好一阵子,璟昭才转过身来,极力用平和的语调问道:“那么,女儿也想问一句,额娘为什么喜欢皇阿玛呢?”

如懿没想到璟昭突然问出这样一个问题,猝不及防之下,正不知如何回答,璟昭继续道:“额娘说乌拉那拉氏和富察氏是世仇,当年乌拉那拉氏和皇玛嬷的钮祜禄氏也有着深仇大恨,却没有阻碍得了皇阿玛和额娘在一起。若论容貌,救过额娘的那个蒙古亲王在皇阿玛之上,论才华武功,五叔比他毫不逊色。皇阿玛的脾气也不好,经常和额娘吵架,额娘一不理他,他就去宠幸别的妃子来气额娘……”

如懿脸色骤变,轻声喝止道:“慎言!身为晚辈,怎可如此议论君父?”

璟昭咬了咬下唇,鼓起勇气接着说:“除了有皇帝这个身份,皇阿玛其他方面也都不是最好最顶尖的,可我知道额娘最不看重的就是名利地位,而且他还对额娘不好过,那您为什么还对皇阿玛钟情呢?”

如懿凤目微睁,有所动容,眼中闪过一点迷惘的微光,沉默良久,才低语道:“大概,是因为我在年少懵懂的时候遇见了他吧,而且那时候的他,和现在不一样。”

璟昭点一点头,眸中漾过温柔的光彩,徐徐道:“额娘喜欢皇阿玛,是因为在对的时间遇上了他,是缘分使然,就算后来额娘的身边出现了比皇阿玛更优秀的男子,也动摇不了您已经交付给皇阿玛的真心。女儿对福隆安也是这样,我知道他不是最好看,也不是最出色,我知道他纨绔、轻浮、幼稚,可是我爱他。我与他相识近十年,他陪着我长大,我们一起焚香点茶,一起作画填词,我也相信他对我是有真心的。我一出生就是亲王之女,和硕格格,后来做了公主,半辈子都在红墙中度过,我就像一只被圈在金玉牢笼里的云雀,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直到有了福隆安,他带我了解到,原来这宫墙围起来的四方天外面,还有着那样广阔美好的天地。我想做一个自由的人,自由地去爱,去生活,就算后来证明我认错了人,交错了心,我也认了,最起码一开始我是快乐过,幸福过的,我没有辜负最开始的我,也没有辜负我的青春,我就不后悔。人活一世,与其平淡庸碌地度过一生,我宁愿活的张扬惨烈,我不在乎结局,我只在乎过程。”

如懿心底最深处怦然一动,她怔怔地望着璟昭,仿佛望见了十五岁时的青樱,太像了,实在是太像了,她的女儿简直和当年那个天真痴情,年少轻狂的她一模一样,那时的青樱也是如此,对爱情充满希望,对未来充满憧憬。然后,她就在她的爱情里伤得头破血流,心力交瘁。无法逃避的是宿命的渊薮,最后她因为皇后的身份,还有与他的几个孩子,而不得不永远将自己的生命锁在了这座孤城里。

现如今,她所经历的一切,在她的女儿身上,也要重演一遍了么?

不,不会的,璟昭是嫡公主,是天下最尊贵的女孩子,福隆安也不是弘历,他们并不一定会走到不好的结局……

如懿的心一点点往下沉,有极为不安的感觉,她本想继续开口劝说,但是看着璟昭目中的光芒,她终于还是沉默了,她知道她的劝诫不会起到任何作用,就算她苦口婆心地说尽了道理,璟昭也不会理解的,因为璟昭从来没有经历过情伤,她是对爱情怀有最美好的憧憬与幻想的年轻姑娘,根本不知道为情所困,被自己最爱的人伤害和对一段感情灰心是什么感受,刀子只有割在自己身上才知道疼,没有经历过,永远不会感同身受。

同样的,若是有人对当年的青樱这样苦心劝说,青樱也定然是不会相信的。

而且,毁掉一个女孩对爱情的幻想和对未来的盼望,本就是一件极其残忍的事情。

如懿不是铁石心肠,她先是爱女如命的母亲,然后才是冷静理智的皇后,在这一场对峙中,她是注定要败下阵来的。

如懿半垂眼睫,若有所思,渐渐和缓了容色,温柔地看着女儿,语气怅然,幽幽地道:“额娘这辈子是注定被困在宫里,出不去了,但是我的女儿可以。可是璟昭,你要想清楚,你是真的喜欢福隆安,还是只是想借着他逃出皇宫这个牢笼,走到外面的世界里去?”

璟昭一怔,一时语塞,她在那一瞬仿佛也看不清自己的内心了,默然垂下了眼帘。


晚上,皇帝到柔仪殿来过夜,因着如懿已出月子,所以他没有像前两天一样一个人去住偏殿,而是堂而皇之地搬到了如懿的床上。

如懿沐浴回来,缓缓踱步至床前,他本来靠在床边看着书,见她过来,眼底有淡淡的笑意,他放下手中的书卷,一把揽住她生育了三个孩子却依然纤细苗条的腰身,眉目间尽是柔软缱绻,在她耳边低声道:“朕想你了。”

如懿一哂,把手搭在他肩上,“老夫老妻了,又天天见面,什么想不想的。”

他不言,目色深沉,将她搂得越发紧了,一只手不肯安分地在她身上游走。

如懿的身子有一瞬的僵硬,眼神不由有些躲闪,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潜意识地排斥与他身体上的接触。

但是当她一低眸,看见他的眼睛时,心弦又微微一颤,许是因为今日与璟昭的谈话让如懿触动了情思柔肠,她想起了曾经的弘历,因而在面对皇帝时,她也温柔了许多,便顺势依在了他怀里,没有挣扎。

到了丑时左右,如懿靠在他臂弯里,却毫无睡意,心里一直记挂着璟昭。她悄悄抬起头看他睡了没有,没想到一抬眸就撞见他清明的目光,他关切地问:“怎么了?”

如懿只得道:“皇上,臣妾今日去看过璟昭了。”

皇帝“嗯”了一声,倒也没有半点生气的样子,只是轻声道:“你才出月子,要当心身子,尽量别出门。”他顿了顿,才犹豫地开口道:“璟昭……怎么样了?”

如懿打量着皇帝的神情,斟酌着语言道:“璟昭见到臣妾,哭了很久,说她错了,以后一定吸取教训,要做懂事听话的好孩子好女儿,再不惹阿玛额娘担心生气。”

皇帝沉默良久,闭上眼睛,叹了口气道:“旁的倒也罢了,只是她如此冲动妄为,差点害了你和璟兕,朕心里这道坎怎么也过不去。”

如懿抱住他的手臂,温言软语:“可是臣妾和璟兕现在不是好好的么?而且璟昭也是无心之过,她怎么会想伤害她的额娘和妹妹?而且……”如懿语调一变,蹙眉道:“皇上当日是不是打了璟昭一个耳光?她再有错,可毕竟是个女孩儿……”

皇帝提起此事,有些尴尬,也有些愧怍,为自己分辩道:“朕没打她。”

如懿目光如炬,直勾勾地盯着他,“是,那是因为当时有和亲王夫妇拦住了,皇上那一巴掌才没落到璟昭脸上,否则皇上就要当着那么多侍从的面,当着永璂和韫嫆的面掌掴自己的女儿了。”

皇帝一时说不出话,他想起那一天璟昭狼狈惊恐的模样,而他这个阿玛,不是第一时间去安慰女儿,反而在暴怒下差点给了她一巴掌……他的喉咙里像是梗了什么东西一样,苦涩而又刺痛。

如懿见皇帝神色略有松动,锲而不舍地温声道:“璟昭犯了错,也受了一个月的禁足,更是差点被皇上打,其实她那天也只是去和堂弟小聚,想为皇阿玛分忧罢了。禁闭一月已是够了,皇上的气也消一消,便解了她的禁足,明日去看看璟昭吧,璟昭很想皇上。”

皇帝沉默良久,心中很是挣扎,他很想原谅璟昭,但是想起当日弘昼帮她作证的情况,总觉得事有蹊跷,像是有什么不能让他知道的隐情一般,而且璟昭差点害死了如懿,这是他最不能忍受的。

见皇帝久久不作表态,这下如懿亦有些生气了,埋怨道:“璟昭好歹是皇上的亲生骨肉,怎么能这么狠心?皇上以前那么疼她,现在臣妾又生了永璂和璟兕,难不成璟昭在皇上心里,就没那么稀罕了么?”

皇帝眉眼之间有戾气也有沉痛,停顿了片刻,才压下自己心底的起伏,带着几分苦涩开口道:“或许,是因为朕前半生在璟昭身上倾注了太多的感情和期许,毕竟在十几年里,她都是咱们唯一的孩子,也是朕的儿女中最聪明最漂亮的,所以现在,朕才对她尤其失望。而且……朕总觉得当日的事情另有隐情,有没有可能是璟昭和老五他们骗了朕……”

如懿心头一跳,皇帝果然是疑心的,或者他从一开始就没怎么相信,只是配合着弘昼他们演一出戏,给自己,也给璟昭一个体面的台阶下罢了。按照他的性格,只要一起疑就没完没了,极难释怀,可在这么下去,父女关系迟迟缓和不了,还很有可能连弘昼和韫嫆他们也被牵连到。

这样想着,如懿没有别的法子,只得把心一横,挣开他的怀抱,从床榻上坐起来,凉声道:“璟昭不懂事,都是臣妾没有教好,理应与璟昭同罪,皇上就连臣妾一起责罚,也让臣妾禁足思过吧。”

皇帝本就犹豫,见如懿不悦,心中自责愈甚,亦起身自如懿身后拥住她,对着她做小伏低,柔声道:“如懿,朕怎么舍得罚你?好,朕都答允你,明日朕就下旨,解了璟昭的禁足,再亲自去看望她。”

如懿这才稍稍安下心来,她侧过身睨他一眼,终究还是复又靠在了他肩上。


第二日晨起,如懿正替皇帝更衣,三宝忽然慌慌张张地进来,磕了头道:“皇上,皇后娘娘,不好了,四公主昨夜起了急病,现下发起高烧,已经人事不省了!”

如懿手中的篦子掉在地上,她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身边的皇帝已经当即迈步冲了出去,径直奔向了栖霞阁,如懿也连忙跟了出去。

他们到栖霞阁的时候,殿内已经围满了人群,皇帝听太医禀报完了璟昭的病情,极为震怒,对眼前跪下的一大片伺候璟昭的侍从们怒道:“一群没用的东西!都是怎么伺候公主的?朕以为打发了榕儿他们,内务府能挑一些得力的到璟昭身边,却还是这般不中用!

如懿走到皇帝身边,握住了他微微颤抖的手,哀声道:“皇上,还是先去看看璟昭吧。”

皇帝一顿,随即依言与如懿进了璟昭的寝殿。璟昭躺在锦被下面,一头乌黑的长发散落在枕衾间,更衬得那一张巴掌大的小脸苍白得没了血色,额头上沁着细细的冷汗,纤细的手指紧紧攥着被角。

皇帝虽表面上对璟昭不肯轻易原谅,可是看璟昭重病,心中焦急万分,他走到璟昭床前,握起璟昭滚烫的手,低声道:“璟昭,皇阿玛来看你了。”

璟昭睁开眼睛,一看竟是皇帝,挣扎着就要起来,皇帝慌忙按住了璟昭,替她盖好被子。璟昭的眼泪从眼角一颗颗往下滑,颤抖着嘴唇小声道:“皇阿玛,你终于来看儿臣了……别怪伺候嬷嬷们,她们对我都很好,是我自己不当心。”

璟昭莹润如玉的面孔像是木樨清露一般,温温润润地惹人怜惜,“皇阿玛,儿臣知错了,你还生儿臣的气吗?”

看着女儿这个样子,皇帝心里就算还有火气,也早就被浇灭得透透的了,他心痛自责到了极处,眼眶亦有些泛红,伸出手抱住了女儿,不住地低喃着:“不生气了,皇阿玛不生气了。”

璟昭浑身沉重疲倦,饶是如此,她还是努力伸出双臂,像儿时那样搂住了皇帝的脖子,将下颌靠在他肩膀上。

这时,站在皇帝身后的如懿看见,璟昭忽然对着额娘眨了眨眼睛。如懿一愣,她本来满心焦虑,看到璟昭这幅表情,忽然明白了什么,不由在心里苦涩叹道:这丫头,再想让她阿玛来看她,也不能作践自己的身子啊。

原来,事实与如懿所猜大致相同。昨日在如懿走后,璟昭也想明白了,她不能和她皇阿玛把关系一直冷淡下去,得想个法子让皇帝愿意来听她认错,于是璟昭喝了许多冷茶,又在入夜后悄悄打开了窗户,让凉风灌进寝殿。璟昭身子本就底子弱,易生病,这样一折腾,果然就着了风寒,发起烧来。

璟昭这一次生病,虽然来的突然,病势也颇沉,但是所幸医治及时,又有着皇帝和如懿的陪伴,璟昭的病没几天就完全痊愈了,皇帝解了璟昭的禁足,也让从前伺候璟昭的榕儿,瑞音他们几个回来了。

过了两个月,就是皇帝的万寿节,也是皇帝和如懿大婚的纪念日,圆明园内自是盛况空前。

皇帝在万寿节宴后,忽然有了一个新奇的主意,自他登基以来,每年都会让郎世宁给他和如懿作一幅画像,以待来日白头偕老之日回顾。今年他让郎世宁在画中把他和如懿的孩子们都添上,算是成了一幅难得的全家福。

画成之日,璟昭与韫嫆一起去看,见那副画作之上,如懿和皇帝坐在前面,如懿抱着璟兕,永璂站在皇帝身边,璟昭和韫嫆就站在帝后身后。在那不凡的天家气象,雍容大气之外,更有与寻常人家别无二致的天伦叙乐。

韫嫆看一眼正凝神研究书画的璟昭,叹了口气,语中颇有埋怨,“你也是,皇阿玛那么疼你,那天又何必让自己生病,徒惹他们担心忧虑。”

璟昭目光闪烁,眼角弯了弯,像新冒出的月牙儿一般皎洁动人,微一抿唇,轻笑着道:“还不是跟静娘娘学的,在皇阿玛面前装柔弱装可怜,谁不会啊。而且,皇阿玛不就吃这一套么?”

韫嫆一怔,也被璟昭逗笑了,“你啊,也就仗着皇阿玛最宠你。”

璟昭也在笑,这时她眼角余光瞥见外头逐渐沉下来的天色,忽然想起了什么,便抓住了韫嫆的手,“走吧,一会儿还要陪皇阿玛皇额娘去看戏呢。”

方壶胜境是圆明园四十景中,中最宏伟美丽的所在。花红柳绿,风致如画,宛如仙境,一丛丛琼花瑶草簇拥着亭台水榭,此时正值初秋,整个园子就像都照在烛炬明光之下一样。琉璃碧滑的海子两岸皆是枫槭,倒映在水中,波光潋滟。夕阳西下,晚霞在半天舒展开来,姹紫嫣红,流光溢彩,两个女孩的身影在暮色中渐渐模糊,如梦如幻。

他们都不知道,在方壶胜境的这一年,是这一家人此生最后一段美满无缺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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