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空鹿饮溪🌿

第三十三章 风暴

入夜,尽管如懿有孕不能侍寝,皇帝还是愿意陪着她,照例宿在了柔仪殿。

如懿躺在他身边,本来沉沉睡着,忽然感到小腿一阵抽痛,她自梦中惊醒,发觉该是腿上又抽筋了,自从孩儿月份渐大,就常会有这样的症状。

如懿忍着疼痛,看了旁边的皇帝一眼,他闭着眼睛,依旧睡着,如懿不想吵醒他,却实在疼得厉害,便蜷下身子,用力抚着小腿上的患处,可她此刻是虚弱透了的,哪里还有力气,因此没有丝毫好转。

这时,皇帝被身边微弱的声响惊醒,他借着昏暗幽沉的光线看过去,见如懿蜷着身子,虽闭着眼睛,可眉头紧蹙,额头有冷汗沁出。

如懿正被痛意折磨得昏昏沉沉,忽然感到腿上一阵有力的按抚,如懿惊讶间睁开眼睛,发觉不知何时皇帝已经醒来,正坐起身,替她按摩着小腿。

如懿惊道:“皇上怎么醒了?是不是臣妾吵醒皇上了?”

皇帝极是心疼,一边替她按着小腿,一边柔声道:“你身上不舒服,大可叫醒朕,再传太医就是了,何必一个人硬扛?”

如懿道:“皇上这些天为国事家事样样忧心,应该好好歇息,臣妾不敢打扰皇上安眠。至于臣妾这腿上抽筋的毛病,自打有孕以来就是常有的事,没什么大碍,大晚上的,不必再劳动太医们进出奔波了,也免得让璟昭他们担心。”

看着皇帝替她按摩腿脚,如懿颇不自在,“皇上万乘之尊,怎能做这种事情?还是臣妾自己来吧。”

说着,她尝试着从皇帝手下挪动开自己病痛的小腿,却被皇帝一把按住不得动弹。

皇帝盘腿坐着,将如懿的小腿放在他的腿上,极认真地替她按摩着,力道是不轻不重的合适,生怕伤了如懿。

他的语气极温和,又带着几分感慨:“如懿啊,从前一直都是你伺候朕,如今便让朕也伺候你一次。”

如懿看着他黑曜石一般的眸子,他的眸底曾经有过让她心寒的冷淡,偏执,盛怒,但是现在只余下一片沉静温然的湖水,漾着丝丝缕缕情意,直漫到她的心底里去。她的鼻尖渐渐地有些发酸,心底却是温热的,她轻声道:“皇上,这不合规矩。”

皇帝眸中是沉沉的情意,温柔地凝视着如懿道:“是不合规矩,但是合朕与你的心意。再说了,你是朕的妻子,为朕生儿育女,受尽辛苦,朕却不能为你分担半分,便只能尽己所能,替你按摩腿脚,缓解病痛,也是朕身为夫君所应该做的。”

满俗中女儿家的脚极尊贵,等闲不能让外人瞧见,只除了自己的夫君。如懿身量清瘦,便是有孕,腿脚上也未浮肿多少,依然纤细凝白,如上好的羊脂玉。他的手掌上有常年持弓和握笔磨出的茧,触到她细嫩的肌肤上,有些发痒,如懿想笑,眼中却闪过盈盈的水光。

过了一刻钟左右,如懿腿上的抽痛缓解了许多,皇帝关切地问:“怎么样,有没有好些?”

如懿点了点头,却有意和他玩笑,佯装讥讽地道:“皇上的手势真好,不知是在照顾哪个姐妹的时候练出来的?”

皇帝一怔,旋即笑着道:“胡说!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朕活了快四十年,也就亲自伺候过两个人,一个是皇阿玛,还有一个就是你。”

帝后间本是玩笑,可皇帝无心一句提起先帝,让原本温馨的寝殿内静了片刻。

此时说起故去的人,总是有几分伤感。皇帝眸色黯了些许,叹道:“一转眼,皇阿玛都走了这么多年了。朕还记得当年璟昭的百日宴上,皇阿玛亲手给璟昭戴上项圈的情形,如今璟昭都要择婿了……你们都说,朕对儿女不公平,儿子里偏着永璂,女儿里偏着璟昭。其实皇阿玛也是如此。就说朕和老五,朕一出生就被皇阿玛扔到圆明园,老五却是在雍王府出生,在皇阿玛膝下长大,皇阿玛临终前还要朕发誓,一辈子都要善待这唯一的兄弟,足见老五在皇阿玛心里的地位。其实要不是老五的生母裕太妃家世不及皇额娘,他自己也无心皇位,只怕今日坐在龙椅上的就不是朕了。皇阿玛一开始厌恶朕,后来虽然器重了,但是他的偏心和偏爱,自始至终全都是给了老五。”

如懿沉默不语,她很清楚皇帝对先帝的感情是敬爱和怨恨交加的,先帝早年对弘昼的偏爱,和他对弘历的冷淡,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大概就是造成这兄弟俩性格迥异的一大原因。从小没得到过父母之爱的皇帝自尊自卑,多疑敏感。弘昼却是明朗通达,冷静理智。皇帝内心深处,自然是嫉妒弘昼的,但是弘昼又有什么错?

当年弘昼与青樱性情相投,弘昼有意娶青樱为嫡福晋,却遭裕妃阻碍,误了时机,结果弘历抢先一步向先帝求娶青樱,景仁宫皇后也趁机顺水推舟,恳求先帝应允。当时弘历已被暗中立储,先帝权衡各方,为了巩固他钟爱的纯元皇后的母家,也为了保护他偏爱的儿子弘昼,还是让青樱成了宝亲王侧福晋,把青樱的挚友,副都统五什图家的格格沅芷嫁给了弘昼。

不过皇帝嫉妒归嫉妒,忌讳归忌讳,他给弘昼的待遇还是很丰厚:铁帽子王,双亲王俸,赐雍和宫,封韫嫆为公主,一样都不少,算是对得起先帝临终的嘱托。

如懿心中有些沉重,她想起弘昼,想起沅芷,想起仍悬在承乾宫书房的那一副《南枝春早图》,难免忐忑,终于还是凝视着皇帝,以清澈澄定的目光相对,缓声道:“皇上,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您与和亲王性情不同,先帝对您与他的期许自然不同,先帝希望您是天子,和亲王是辅佐明君的贤臣,所以对您更加严苛。而且和亲王对您忠心耿耿,这么多年了,您也该是能看见的。”

皇帝从追忆中回过神来,正对上如懿担忧的神情,他勉强勾起嘴角笑了笑,“朕知道,朕说这些的意思其实是,朕不会像皇阿玛一样,偏爱一个儿子,却把皇位交给另一个儿子。朕现在偏爱的,就是朕未来将要委以重任的。”

如懿当然是明白的,这不是皇帝第一次在她面前流露立永璂为皇储的意思,她知道永璂作为唯一的嫡子,受到皇帝这般期待自是理所应当,可是永璂到底还小,贤愚未明,不知以后能不能担得起天下,担得起万民。

“所以,璟昭的婚事,既是璟昭的终身大事,也对永璂的前程有影响,朕不能随意给她指个官宦子弟,也不能像和敬一样应着科尔沁的请求就嫁过去。朕必得给璟昭精心挑一个能真心爱她,品貌俱佳,家世显赫的男子作为夫婿,这样才配得上咱们的璟昭,以后也能帮到咱们的永璂。”

如懿若有所思地道:“皇上是觉得福隆安够不上您的这些条件,所以不喜璟昭与他亲厚。不过皇上到底还是顾念璟昭和福隆安的名声,也顾及忠勇公的面子的,所以在发现福隆安给璟昭的信后,并未立即派人逮捕勘鞫,只是召来忠勇公质问,算是留足了体面了。”

皇帝淡淡地道:“朕才不在乎他们父子如何,只是这件事牵扯到璟昭的名声,朕才不得不给他们这个面子。这福隆安,不过一纨绔子弟,才华品格远不及其父傅恒,如何配得上璟昭?且他只是次子,以后也继承不了傅恒的爵位,有什么用?他还是孝贤皇后的侄子,当年孝贤皇后与你的关系恶劣成那般,朕不信他们富察氏的人就能真心对朕与你的女儿了,福隆安接近璟昭,绝对是心怀叵测。璟昭就是一时被福隆安的花言巧语迷惑了,等他们分开一年半载,让璟昭冷静下来,自然会认识到朕是为了她好,福隆安不是她的良配……”

皇帝话音未落,便听得如懿“嘶”的一声,像是倒吸了一口冷气,皇帝一惊,连忙松开了捏在她小腿上的手,慌张问道:“怎么了?是不是朕弄疼你了?

如懿抚着肚子,且惊且喜地看向皇帝,激动地道:“是孩子,孩子动了。”

皇帝十分惊喜,伸手抚上如懿的腹部,只见隔着薄薄一层寝衣,时不时凸起一个小包来,该是孩子的小手小脚。这般新奇有趣的体验倒是皇帝少有的经历,他霎时起了玩心,把那凸出的小包给按下去,孩子仿佛很不服气,又在如懿腹部另一处踢出一个小包,皇帝就再给她按下去,就这么一来二去,父女俩直折腾了好久,如懿亦被逗得连连发笑。

按说如懿的身孕还不到六个月,胎动不该如此强烈,但这孩子此刻动得厉害,仿佛是抗议她的父母大半夜不但不睡觉,还一直没完没了地说话,把她吵醒。

如懿看着又把耳朵贴在她腹部听孩儿动静的皇帝,抿唇笑道:“这孩子一向很乖,从不闹我,还真像是个皇上心心念念的小丫头。可她现在却闹腾得这么厉害,看着像是很生气的样子,估计是觉得阿玛和额娘把她吵醒了吧。”

皇帝闻言,这才意犹未尽地抬起头,在如懿揶揄的笑意里,他又对如懿腹中的孩儿柔声细语道:“好孩子,快睡吧,阿玛和额娘不说话了。”

这个孩子当真是个聪慧的,似乎能听懂爹娘的安抚,渐渐地消停了下来。皇帝心下欢喜,本想再和如懿说起孩子名字的事,但见夜色已深,便搂着如懿重新睡下了。


眼瞅着到了正月底,前朝后宫的事务也不及年下时那般繁忙。早上,皇帝下了朝,回到九州清晏殿的暖阁里,才换了衣裳坐下,李玉就上来道:“启禀皇上,四公主来给皇上请安了。”

璟昭穿一身缃色穿蝶洒金纹荔色滚边袄,罩着深绛色羽纱面鹤氅,雪一样的狐毛领子团住一张新月般皎洁的小脸,如明珠生辉,熠熠动人,偏她气质又与如懿如出一辙,似梅蕊初露,芳宜香远,当真不愧满蒙第一美人之称。

璟昭轻轻巧巧地行了个万福,“儿臣给皇阿玛请安。”然后让榕儿呈上一个描金绘彩的食盒子,“儿臣近来新学会做几道点心,特意呈给皇阿玛尝尝。”

说着,璟昭就殷勤地到皇帝跟前,亲手打开了那匣子,小心翼翼地将里面的碗碟一一放到了皇帝眼前。

皇帝淡笑着道:“真是难得,朕这可是头一次尝到璟昭的厨艺,都有些什么?”

璟昭指着那些琳琅满目的碟子,一五一十地道来:“这个是鹅油松瓤卷,这个是榛仁栗子糕,这个是红豆松花糕。皇阿玛最近胃口不好,儿臣没做那些甜腻的,这几样都清淡落胃。还有这一盏汤,不用儿臣介绍,皇阿玛一定认得。”

皇帝看一眼那竹丝白纹的定窑盏子,里面那如琥珀般亮澄澄的汤色晃着他的眼睛,鼻尖萦绕上一股清芬馥郁的幽香来。

皇帝脱口便道:“这是……暗香汤,你怎么会做暗香汤的?”

璟昭浅浅一笑,给皇帝递上银汤匙,“皇额娘亲自教我的,宫里除了皇额娘,还有谁会做暗香汤?皇阿玛,儿臣现在可是皇额娘的关门弟子,以后您想喝暗香汤,可皇额娘又不愿意给您做的时候,儿臣也可以帮您了。”

皇帝赞许地对女儿点了点头,正要去尝那暗香汤,又觉得有点不对劲来,放下手中的银匙,故意板了脸道:“不对啊,谁说你皇额娘不愿意给我做暗香汤了?”

璟昭一怔,旋即绞着绢子,低声道:“皇额娘是没亲口说过,但是儿臣有眼睛会看啊,自从静娘娘进宫,儿臣就再没见皇额娘给皇阿玛做过暗香汤了。”

这下轮到皇帝怔住了,尽管已经过去了四年多,可是提起若棠进宫的缘由,他还是觉得无比难堪,尴尬地咳嗽两声,掩饰着尝了一口暗香汤。

璟昭期待地望着他,“味道怎么样?”

皇帝还是觉得如懿做的暗香汤更有味道,但是璟昭第一次学着做,能仿出七八分也很难得了,便点头道:“还行吧,不过比起你皇额娘的手艺还是差点意思。你白日里忙着课业,还要给皇阿玛准备这些吃食,当真是有心了。”

璟昭闻言,很是欢悦,欣然道:“儿臣这不是头一次嘛,一回生二回熟,以后会让皇阿玛更满意的……皇阿玛身为天子,自然以天下万民为心中最重。可儿臣身为女子,便是有心,却无力在国事上为皇阿玛分担些许,只能尽力让皇阿玛吃的好些,心情舒畅些,皇阿玛龙体康泰,是儿臣之幸,更是苍生之幸。”

皇帝不由失笑道:“瞧瞧这丫头,年纪虽小,生了一副七窍玲珑心,这一张伶牙俐齿啊,不比皇后差多少。”

养心殿掌事宫女毓瑚立在一旁,见皇帝龙颜大悦,谦恭道:“皇上说的是,四公主不但人长的美,又聪慧伶俐,识礼明义,孝顺懂事,不愧是帝后的嫡女。”

毓瑚一席话正就说到了皇帝心底里,他嘱咐毓瑚道:“前几天缅甸进贡的那块西瓜碧玺,你拿到内务府,让工匠雕成璟昭喜欢的水莲,给璟昭把玩。还有朕新得的那几副王羲之,赵佶,董其昌的字画,弘晓跟朕拐弯抹角地提了好几次,朕都没舍得给他,如今便赏了璟昭吧。”

这赏赐实在是价值连城,璟昭要谢恩,却被皇帝一把搀住,他和蔼地看着女儿,目中疼爱无限:“跟皇阿玛还生分什么?皇阿玛的东西就是你的东西!”

璟昭抬起头看一眼皇帝,见他容色极佳,这才壮起胆子道:“那……皇阿玛是不生儿臣的气了?”

皇帝便笑:“朕几时真生过你的气啊。只是你那日不肯听皇阿玛的话,还为帮着外人而欺瞒哄骗皇阿玛,可是有些让皇阿玛伤心了。”

璟昭低着头,讷讷道:“儿臣知错了……”

皇帝见女儿像是诚心悔过的模样,心下一松,本来为着璟昭而忧愁焦虑的心思亦有些安定了。他看一眼那如山案牍,轻轻拍了拍璟昭的手,温和地道:“朕今儿还有些折子没看,要是没别的事,你就先回去吧,晚上,朕还是去陪你皇额娘和你们姐弟几个用晚膳。”

璟昭答应着,便回了方壶胜境的栖霞阁。


冬日里一片冰晶琉璃的圆明园,在开春之后,便逐渐恢复了生机勃勃的盎然景致。

福隆安自回府思过,至今已逾三月,在傅恒的恳求下,皇帝勉强允许福隆安回来当值。福隆安本是御前最风光得脸的侍卫,前途无量,骤然遭了这般打击,自此君恩大不如前,皇帝不想看见他,不准他到御前去,也不再给他安排紧要的差事。所谓御前侍卫,不过是挂了个名头罢了。

这一日傍晚,福隆安交了差事,正要回侍卫居住的庑房去。此时已近夏日,园中处处佳景,福隆安心中郁郁,自无心贪看,却在途径一垂柳掩映的湖边时,听得不远处一阵银铃般的小儿女说笑声,其间有一清和的声音说道:“永璂,喜欢姐姐给你编的小兔子吗?”

永璂手里捏着一个草编兔子,憨态可掬,极是精巧可爱,永璂爱不释手,用力地点头:“喜欢!姐姐真厉害!”

福隆安举目望去,可被那枝叶葳蕤挡住,看不真切。只见隐隐绰绰几个人影。他心下一片茫然失措,恰时风过,拂起那些柳条,惊鸿一瞥间,已瞧见树荫中那个玉色衣衫的年轻女孩,侧影姣好,眉目粲然,再是熟悉不过。他只觉心中一窒,连呼吸都难以再续。

韫嫆也拿着一个草编的小兔子,亦是璟昭方才亲手编了送给她的。韫嫆笑道:“我知道你一贯手巧,琴棋书画什么的都不在话下,又不知从哪学来这些古灵精怪的手艺。”

璟昭道:“我之前哪里会这些,都是福……”

这个名字还未说出口,璟昭便感觉心口一阵绞痛,噤声不言了。她三个多月没有见过福隆安了,可如懿告诫过,要想保得福隆安的平安,就不能再在人前提起他。

原本还笑闹着的小侍女们,此刻也沉默不语了。韫嫆轻咳两声,转移话题道:“这湖边风大,冷冷清清的,且也快入夜了,咱们还是回去吧。”

璟昭正欲答应,却总觉得身后有目光正在注视着她,她转头一望,树荫那边的人影就那样映入她的眼帘,璟昭面上的笑容渐渐凝固,竟怔在了当地。

四下极静,只闻树影间风声微动,枝头上啼莺婉转,福隆安见璟昭回头顾他,心头大惊,皇帝和傅恒对他的警告再一次在耳边响起,当即忍痛转身,行将离去。

“别走!”身后传来璟昭急切的呼唤。

福隆安顿住脚步,眼前情形已经是失礼,若再违背公主谕令,便是失仪了。他僵着身子回过头,木然而本能地俯身行礼,心中如万箭相攒,痛楚难当,终究一字一字道出:“奴才福隆安……给公主请安。”

韫嫆神情复杂地看了两下里立着的璟昭和福隆安,目色忧虑,她轻轻叹了口气,还是牵起永璂的小手,给榕儿和玉菡他们一个眼色,一齐离开了。

璟昭双唇轻颤,极力控制着自己的声调以保持公主的端庄,可一双水光漾动的眸子已然诉说尽了她的心事。

“你身上的伤可好些了?都是我不好,没有保管好书信,害得你被皇阿玛责罚。”她的目光中有掩饰不去的心疼与悔愧。

在如懿的言传身教下,璟昭虽然长了一张光艳昳丽的脸,可性子平和仁善,如同她的封号一般,从没有丝毫的骄纵孤傲,从不标榜自己的固伦公主身份,包括在她心悦的男子跟前。

福隆安低着头,拱手道:“奴才多谢公主惦念,都是皮外伤,已经大好了。”

璟昭怔怔地望着他,“什么奴才,我不是说过了吗,没有旁人在的时候,不许自称奴才。”

福隆安一咬牙,涩声道:“宫规如此,奴才不敢僭越。”

璟昭听着他一言一句难掩客气疏离,让她感到无比陌生遥远。璟昭沉默良久,恍惚地望着天际上绚烂晕开的夕阳云霞,强忍着心脏传来的阵阵痛楚,贝齿紧咬着苍白的下唇瓣,“你不喜欢我了?”

福隆安不防璟昭这样开口相询,心底骤然一阵惊痛,猛然抬起头来,“公主!”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后,福隆安只觉得喉中似哽了个硬物,毕生以来,从未曾如今日般痛楚万分,那一句话哽在那里,无论如何说不出来,复又低下头去,眼中只看得见璟昭碧玉色裙裾边的暗纹流转。

福隆安怎能不喜欢她?他从小就只喜欢她一个,可她是皇女,是皇帝和皇后唯一的亲生女儿,是大清最美丽最受宠的公主,可他只是不被皇帝待见的侍卫,更是她生母的仇人之后,云泥之别且罢了,又兼有世仇阻碍,这要他如何跟她道出自己的心意?如何相信他们之间能有未来?

福隆安心中凄苦万状,痛入心扉,连声音都仿佛不是自己的了,“我只是……怕再连累公主。皇上让阿玛告诉我,圣心已有决断,欲让蒙古亲王世子为公主额驸。”

璟昭道:“我就没见过那德勒克几回,怎能嫁给他?从小到大,凡是我不愿意的事情,皇阿玛和皇额娘都不会强迫我的。这次又是我的终身大事,他们应该也不会逼我嫁给我不喜欢的人。”

她的语气是那样笃定,他的心弦亦因她这句话有所波动,喃喃道:“皇上和皇后娘娘自然是最疼爱公主的。可是……虽然我是忠勇公傅恒的儿子,但是我是怎么也比不上阿玛的,甚至在很多人心里,我都不及我弟弟福康安。”

这倒是实话,在傅恒的儿子里,福隆安并不是最出挑的那一个,上有忠厚仁孝的福灵安,下有天资聪颖的福康安,福隆安作为居于其中的次子,确实逊色了不少。

璟昭不语,只是慢慢走到他跟前,西斜的日光穿枝拂叶,将他们映在地上的身影拉的很长,他们身边围绕着的是柔柳生翠,啼鸟闲花,身后是碧波荡漾,苍山寒烟,一如他们初见时的情形。

璟昭离他是那样近,只消一抬头,就可以触及他幽凉的眼波,璟昭轻轻一咬嘴唇,缓声道出一句:“在我心里你最好,在你心里我最好,如此便够了。”


快要入夏,天气一日日地热起来,今年颇为干旱,冬日里就雪少,到了四五月里,竟整月的滴雨未下,赤地千里。这样的情形,皇帝是要前往天坛祈雨的,他才安排下去祈雨事宜,就有官员奏请,希望帝后一同赴天坛祈雨。

皇帝极为不悦,拒绝道:“皇后身孕已有八月,行动起居都有不便,如何还能上天坛祭祀?朕一人去即可。”

皇帝原以为此事到此为止,却万万没想到这次大旱居然被人同他修建方壶胜境联系在了一起,不断有大臣上疏,说皇帝耗巨资建奢靡园林以讨皇后欢心,如此大兴土木,内外多有怨声,故而天降示警,百姓遭难,此事缘起帝后,自然该帝后一同登坛祈雨,以求上天原谅,降下甘霖。

这件事在朝堂上僵持不下,最终还是传到了如懿耳朵里。这一日皇帝来柔仪殿时,如懿向皇帝陈情,表示自己愿意与他一起去天坛祈雨。

皇帝并不情愿,“这怎么行?若是往常倒也罢了,如今你怀着孩子,如何能去冒这个险?朕一人去祈雨即可,你只安心静养便是。”

如懿喟叹道:“臣妾明白皇上的担心,可臣妾是皇上的妻子,也是大清的国母,祈雨一事,事关社稷万民,臣妾怎能为一己安危而将国事置之度外?又怎能坐视皇上一人独自面对?且朝中民间都有传言,是因为皇上给臣妾修了方壶胜境,才天降旱灾,臣妾更没有资格置身事外了,求皇上应允,让臣妾与皇上一同分担吧。”

皇帝的神色略有松动,却仍坚持道:“别信那些无稽之谈,朕对你好,和旱灾有什么关系?不管怎样,朕都不能让你和孩子有危险。”

“可流言已深入人心,若臣妾不去,定然让臣民认为臣妾恃宠而骄,自私自利,不配为皇后。其实赴天坛一路都乘銮驾,又有太医随行,顶多就是登坛时步行,未必累着臣妾多少,求皇上允了臣妾所求。”

如懿态度如此坚决,皇帝也只得答应了下来,又与如懿商议,在祈雨后前往岫云寺小住几日,诵经祈福,为国运祝祷。

祈雨当日,帝后銮驾自圆明园出,径直前往天坛。皇帝担心如懿的身子,所幸一路并未出什么差错,顺利完成了祈雨仪式。

下天坛后,往岫云寺启程前,如懿感到腹痛,太医诊脉后道是因为如懿穿着繁复厚重的皇后朝服步行登坛,受了劳累,又兼烈日灼灼,动了胎气,需安心静养,不能再车马劳顿了。这样一来,岫云寺便是去不得了,只得返程回圆明园。

銮驾抵达园中时,已是暮色四合,此时天色渐沉,阴霾密布,一团团的乌云被狂风推搡着,黑压压地急涌而来。皇帝与如懿进了柔仪殿,才换了衣裳不久,便听得外头狂风大作,一阵震耳欲聋的霹雳声后,雨势便如盆倾瓢泼,四下里便腾起蒙蒙的水汽来。

皇帝大喜,当即迈步至窗前,细赏着外头的瓢泼大雨。如懿走到他身边,亦喜色盈盈,屈膝道:“臣妾给皇上道喜。天下久旱,皇上祈雨过后甘霖便至,皇上实不愧为天命所归。”

皇帝自得地一笑,亲手扶起如懿,以温然的目光相对,“得多亏了你,忍着辛苦与朕一同祈雨,才打动了上天。这份魄力与胆识,原不是人人都有的。朕得此贤妻,大清得此贤后,实乃万民之幸。”

帝后相视一笑,脉脉情意尽在不言中。这时一阵匆匆的脚步声打破了殿内的温馨,只见被淋成落汤鸡的李玉面如土色地踉跄进来,直扑到皇帝面前跪下,话都说不利索了:“皇上,不好了!四公主……四公主不见了!”

帝后脸色骤变,皇帝冷下脸呵斥道:“胡说什么!什么叫不见了?朕和皇后去天坛时,璟昭还好好地在方壶胜境,这么半天的功夫,她能到哪里去?”

李玉哭丧着脸道:“启禀皇上,奴才得了栖霞阁的宫人禀报,说公主下午想要研习书法,不让侍女在一旁伺候,等到宫人们送晚膳进去的时候,才发现公主已经不在寝殿里了!奴才命人搜查整个方壶胜境,到现在还没有发现公主的踪迹……”

如懿只觉眼前一黑,双膝发软,险险晕倒过去,幸好皇帝眼疾手快,牢牢地扶住了她。皇帝亦是慌乱不已,却仍然强撑着镇定,安慰如懿道:“如懿,你放心,璟昭一定不会有事的……”

他又望向李玉,厉喝道:“去找!找来!”

直到入夜,还是没有璟昭的消息,柔仪殿里已是灯火通明。如懿服过了凝神静气的汤药,心中依然如油沸火煎一般,隔着窗子,看着外头雨幕下的火光灯影,听着人声嘈杂,只觉心口突突地狂跳。

皇帝将她拥在怀里,低声安慰着:“已经有这么多人去找了,定能找到璟昭的,璟昭一贯听话懂事,又聪慧机敏,且有上天庇佑,自然能够化险为夷……”

此时外头的雨声愈大,噼噼啪啪地拍打着窗户,间或一阵阵电闪雷鸣的剧烈响动,每一下都震得如懿心头一跳,她一张脸已是雪白,只紧紧握着皇帝的手,颤声道:“璟昭……她会去哪儿?她能去哪儿?园子里那么多宫人侍卫值守着,怎么就能凭空消失了……”

眼下之景,总是让如懿想起多年前,璟昭被和敬推下高台摔成重伤,也是这样暴雨倾盆的天气,那么多人,怎么也找不到,最后还是她冒着雨在假山下面找到了伤痕累累的璟昭。

这时,李玉推门进来,皇帝当即站起身盯着他,问道:“怎么样?找到了么……”

李玉低头嗫嚅着,根本不敢去看帝后,只跪下道:“禀皇上,皇后娘娘,园中几乎已搜遍,所有可能见过公主的内侍都已讯问,并……并未找到公主,公主……想必已不在圆明园中。”

皇帝静了一瞬,忽然震怒起来,“无用的东西!那还不派侍卫官兵快去外头找?去把侍卫总管,领侍卫内大臣,顺天府尹,直隶总督都给朕叫过来,京畿直隶都要细细搜查,哪怕翻个底朝天也得找到璟昭!一个大活人还能人间蒸发了不成?”

这时,皇帝听见身后传来一声钝响,随即便是容佩惊惶的声音:“皇后娘娘!”

皇帝仓皇回头,见如懿已经昏倒过去,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凉的金砖上,面色雪白,不省人事,身下已有鲜血淋漓逶迤。

他连忙抱起如懿往寝殿去,值守在柔仪殿的太医闻声赶来,匆忙替如懿把了脉,然后对皇帝道:“启禀皇上,皇后娘娘今日登坛祈雨,本就有些动了胎气,又受到这样的刺激,是要早产了!”

皇帝脸色惨白,一双手栗栗发颤,似是自言自语般道:“这……这才八个月……”

这时,皇帝忽听如懿低低地呻吟了一声,他连忙俯近身子,紧紧握住她冰凉的手,竭力给她依靠与温暖,沉声道:“如懿,我在这儿,你想要什么?”

如懿腹中如刀绞一般,她本已昏迷过去,可是又被那钻心蚀骨的痛楚折磨得恍恍惚惚,眼睛又沉重得睁不开,只有两行清泪顺着眼角直渗到枕头里去。皇帝听得她用含混不清的声音,一遍遍地喃喃念着两个字:“璟昭……璟昭……”

皇帝神色怔忡,半晌说不出话来,眼眶却也是慢慢红了。未几,便有稳婆战战兢兢地上来,请皇帝到前殿等候。

韫嫆此刻在揽月阁里,得知这一连串的变故,亦是焦灼万分,连忙往柔仪殿来,一路上她反反复复想着璟昭近日的表现,努力思考着璟昭到底会去何处。

韫嫆满心担忧烦乱,因而走的极快,又是在雨夜里撑着伞,树影婆娑,灯火摇曳,一不留神撞上了一个人,她连忙给那人道歉,一抬头才发觉是容色急切的讷礼。

讷礼连忙俯身行礼:“奴才讷礼给和婉公主请安,奴才一时不慎,冲撞了公主,还请公主恕罪。”

讷礼已任銮仪使,不常在御前当差了,今日是为护佑圣驾,陪帝后赴天坛祈雨,回圆明园后又发觉璟昭失踪,便与侍卫们一同搜寻,因此还在园中。

韫嫆颔首,她看着讷礼,却忽然想起了什么,压低了声线道:“舅舅可知,福隆安现在在何处?”

讷礼思忖道:“今日不是福大人当值,他早早便告了假回府去。”

韫嫆只觉五雷轰顶,暗道不妙,她想起那一日湖畔柳荫下,璟昭望着福隆安的盈盈泪眼,想起福隆安竭力克制的深沉情意,忽而惊觉来龙去脉,大概猜到了璟昭的去处。韫嫆情急下思索着,不多时便有了主意,当即命人研墨,写下一封书信来,交给了讷礼,恳求他道:

“舅舅,我猜璟昭大概趁皇阿玛皇额娘不在园中,与福隆安一起出去了,要是让他们被官兵找到,此事非同小可,必会引起轩然大波。请舅舅当即出园,切勿声张,只快马加鞭,把这封信送到和亲王府,一定要亲手交到我阿玛手上,切记!”



评论(98)

热度(199)

  1. 共5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