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空鹿饮溪🌿

第三十四章 璟兕

时至深夜,寝殿内灯火通明,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嬷嬷,宫女和太监们端着各式各样的器具进进出出,如懿在半梦半醒的昏睡之中,只觉得四肢百骸几乎都要裂开一般,有无数人的声音呼唤她,她感觉自己就像无根无萍的一叶小舟,被席卷而来的滔天巨浪所淹没,除了腹中下坠般的疼痛,她使不上半点力气。

皇后早产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后宫,海兰急切地赶了过来,得到皇帝的准许后到寝殿里陪着如懿。海兰一边用手绢替如懿擦拭着额头上渗出的汗珠,一边忍泪道:“姐姐,要是疼,你就喊出来,别忍着。”

如懿鬓发仓乱,面色惨白,早已失去血色的下唇上布满了青紫的牙印,她撑着最后的一丝精力,死死抓住海兰的手,自牙缝里挤出几个支离破碎的字来:“璟昭……找到了吗?”

海兰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作答,然而,就这一两秒的沉默,已经让如懿猜到了事实,她眼中那丝期许的光亮一刹熄灭,那一双乌沉沉的眼珠里再次被绝望和恐惧的阴霾所充斥。海兰亦是焦灼不已,也只能强撑着安慰如懿道:“姐姐,你放心,皇上已经派那么多人去找了,定然是能找到公主的……”

如懿被一阵剧烈过一阵的疼痛折磨得说不出话来,她睁着失神的双眼看着头顶鲛绡宝罗帐上遍绣着的洒珠金线海棠花,恍惚间觉得自己回到了生璟昭的那一天,也是这样的痛苦,这样的绝望,一转眼十五年过去了,她又落到了这样的境地里。如懿被痛意折磨得昏昏沉沉,她茫然想着,要是就这样死了,也没什么不好吧。

她飘浮零散的思维很快便被噬骨蚀心的疼痛所打断,只虚虚道了一句:“海兰,我不成了……”随后便渐渐失去了意识。

“姐姐!”海兰见如懿疼昏过去,心下又慌又乱。在江与彬的指示之下,海兰接过宫女递来的银针,往如懿手上虎口处的穴位上猛然刺下,如懿刹那惊醒,随即耳边便传来海兰急切的声音:“姐姐,你别睡,你想想你的几个孩子,和仁与和婉两位公主,还有十二阿哥,他才刚满三岁啊,他们都不能没有你……”

如懿在痛楚的迷蒙中落下泪来,这世上,她最爱最留恋的人就是她的孩子,若是她死了,那么失去皇后母亲的嫡子嫡女,尤其是嫡子,将成为众矢之的,会成为所有人的敌人,在宫中的日子只会无比艰难,康熙朝的太子胤礽就是前车之鉴。

唯一的中宫嫡子,名正言顺的皇太子,那样尊贵的出身,最后却失宠,受迫害,被废黜,遭囚禁,孤寂幽愤而死。胤礽的例子那样惨烈地在眼前摆着,她是母亲,她怎能让自己的孩子落到那步田地里去?

见如懿的神志逐渐清醒,海兰连忙让人端参汤过来,喂如懿喝下,又让如懿含着参片,帮她吊着精神。如懿竭力凝聚起自己涣散的神志,在一阵阵撕裂般的疼痛中勉力坚持着。

皇帝在前殿等候,一分一秒都格外煎熬,眼见着已经过去了几个时辰,如懿那边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看着从寝殿里一盆盆端出来的血水,他只觉头皮发麻,传了江与彬过来问话。

皇帝忧心忡忡地道:“皇后不是头胎,为何还会这般艰难?”

江与彬道:“启禀皇上,皇后娘娘体质本就孱弱,有孕初时便遇刺受惊,有小产迹象,又登台祈雨损了气力,兼之四公主之事的强烈刺激,以致早产,皇后娘娘胎位不正,又失血过多,使不上劲,所以生产才会尤其艰难。”

皇帝听得心惊胆战,连呼吸亦有些紊乱,死死攥着双手,涩声道:“朕记得当年,皇后在潜邸生璟昭时,除了早产,还遭奸人下毒,情形比如今还要凶险,你也能保得母女平安,那么现在,亦应如此吧。”

江与彬面色发白,踌躇片刻后,方艰难开口道:“臣会尽力而为……”

皇帝望一眼窗外雨幕中深沉如墨的夜色,感觉心脏仿佛被什么紧紧地缠住,顷刻间收缩成一团,密密麻麻针扎似的疼痛。

他回过头,直直地盯着江与彬,声音微微颤抖,一字一句道:“若真到了不能两全的境地,朕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保住皇后的性命,至于孩子……”他痛苦地闭一闭眼,“随缘吧。”

江与彬神色一震,俯首道:“臣遵旨。”然后他回了寝殿看顾如懿的情况。

皇帝怔忡地望着寝殿的方向,茫然地站了片刻,半个身子都麻木僵硬得似乎不属于自己了,在李玉的搀扶下,他勉强坐回榻上,才饮了一口茶,又问道:“璟昭呢?找到璟昭了么?”

周围的人都嗫嚅着不敢说话,皇帝见状,心中已经凉了半截,原本还极力克制的神色一下子变得极为难看,愤怒,恐惧,悲伤,绝望,仇恨等重重极其强烈的情绪汇成了波涛汹涌的巨浪,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吞噬,他忽然拂袖,猛然将手边几案上的茶盏砸碎在地上,碎瓷片四散飞溅,吓得满殿的侍从们跪倒了一大片。

皇帝立在满地狼藉里,眼前一阵阵发晕,他清晰地感知到那种绝望的宿命感再次降临,这一刻,他仿佛回到了前世永璟和璟兕去世的时候,得知如懿死讯的时候,以及在后来的三十年里每一个孤寂的深夜时想起她的时候。他的肩膀有些微的颤抖,陷入了痛不欲生的回忆,用旁人听不清的声音,自言自语着:“如懿……如懿……”

忽然,皇帝不知想起了什么,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猛一抬眸,提高声音对李玉道:“你快去!把永璂,还有韫嫆都带过来,朕要看好他们,护好他们,他们都是朕和如懿的孩子。璟昭现在安危难测,永璂和韫嫆再不能出事了。否则……便是要了朕和如懿的命。”

不一会儿,韫嫆和永璂就赶到了柔仪殿,皇帝见儿女无恙,心才稍微放下一些,让韫嫆和永璂坐在他身边。

韫嫆虽然年长些,又有心理准备,见到眼前的情形还是难过地掉下泪来。永璂是头一次见这样的场面,三岁的小人儿被吓得愣了好一会,才认识到寝殿里那个人是他的额娘。他温柔善良,庄雅美丽的额娘,白天还耐心地教他诗词,给他唱儿歌,现下躺在离他不远的床榻上,生死未卜。

永璂用白生生的小手揉着眼窝,大滴大滴的眼泪就没完没了地涌了出来,他不住地抽泣着道:“额娘,我要额娘……”

皇帝心中越发难受,搂过永璂,心疼地抚着儿子幼嫩的小脸,擦拭永璂那像断了线的珍珠一般的泪珠,尽管他自己也是痛楚难当,还是强撑着气力安慰永璂道:“好孩子,别哭,你额娘在给你生小妹妹,过一会便没事了,永璂就要当哥哥了。”

永璂哭得有些喘不上气,眼圈也红肿了起来,拼命摇头道:“是小妹妹让额娘难受的吗?我不喜欢小妹妹了,我不要小妹妹了,我只要额娘好好的……”

“永璂!”韫嫆惊呼一声,生怕永璂因一时口不择言而触怒了皇帝,可是皇帝却并没有因为永璂的话而生气,他只是摩挲着永璂乌黑油亮的小辫子叹息不已。此时皇帝的眼圈已红,却不好在儿女面前失态,只悄然侧首拭去眼角泪光,微带哽咽着安慰孩子,同时也是安慰自己:“永璂,你额娘和妹妹,定然都会平安无事的。”

永璂抽泣着点了点头,这时李玉从殿外匆匆赶来,打了个千儿道:“启禀皇上,和亲王求见。”

这边如懿难产,久久生不下来,那边璟昭又不见了踪影,皇帝牵挂着妻女,哪里还顾得上别的,不耐烦地道:“让他回去!有什么事情明日早朝上再说!”

李玉唯唯连声,忙答应着出去了,但未几便去而复返,面色凝重中带着一丝惊喜,回话道:“皇上,和亲王说,此次觐见便是与四公主有关。”

皇帝心中大震,连忙当即传弘昼进殿。

与弘昼一起来的还有沅芷,沅芷搀扶着一个罩着深青色斗篷的人,眉目看不清楚,身形纤弱,像是一年轻女子,待走近后,那人揭下斗篷帽子,大家才发现那不是旁人,竟然正就是失踪许久的璟昭!

此时的璟昭明显有些狼狈,尽管有侍女打着伞,可她的斗篷上依然被飘散的雨珠淋湿了半片,裙边也有星星点点的泥渍,发鬓凌乱,面色苍白如雪,眼圈泛红,像是刚哭过。不知是因为惊恐还是寒冷,璟昭整个人都窝在厚重的斗篷里瑟瑟发抖,如雨中枯荷一般,格外瘦弱单薄。她拼命低下头,根本不敢抬头看皇帝。沅芷能够觉察出璟昭的恐惧,紧紧握住了璟昭的手。

皇帝见璟昭回来,在那一瞬间心中如千斤巨石猛然落地,满心狂喜,担忧,怜惜,但是看到她风尘仆仆的模样,火气便直窜了上来,一双充斥着怒火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璟昭,璟昭从未见过皇帝这般暴怒的模样,不由得往叔叔婶婶身边挪了一点,恐惧地抬了抬眼睛去看皇帝,胆战心惊地颤声唤了一句:“皇阿玛……”

皇帝不语,只铁青着脸拂袖起身,慢慢走近璟昭,就在璟昭手足无措的时候,皇帝忽然扬手欲掴她耳光,弘昼此时离皇帝最近,见状大惊,也顾不得失礼,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就一把抓住了皇帝的手腕,制止道:“皇上!”

周围的人都被皇帝突如其来的举动给吓坏了,沅芷眼疾手快,连忙就一把将璟昭紧紧搂到了自己怀里护着。

弘昼劝道:“皇上,公主还是个孩子。”

永璂也被皇帝发怒的可怖模样吓哭了,一个劲儿地道:“别打姐姐!别打姐姐!”

皇帝方停了手,怒目视她,伸出颤抖的手指着女儿,厉声斥道:“孩子?孩子就能理所当然地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来么?你……你差点害死你额娘!”

沅芷拉着璟昭一起跪下,哀求道:“皇上息怒!这会不是责罚公主的时候,皇后娘娘正牵挂着公主,还是先让公主去给皇后娘娘报个平安吧。”

周遭一片混乱,璟昭已经再也克制不住地泪流满面,一边重重叩头,一边哽咽道:“皇阿玛息怒,都是儿臣的错,儿臣罪该万死,皇阿玛要打要罚,儿臣绝无二话,但求皇阿玛先允许儿臣去给额娘请安。”

皇帝静了须臾,才疲惫地扬了扬手。

璟昭立即起身,往寝殿的方向去了,她一进去,殿内的情形撞入眼帘,再度催落了璟昭的眼泪,她双膝一软,跪在如懿床榻跟前,哽咽道:“额娘,我回来了。”

如懿被痛意折磨得昏昏沉沉,却依然在听到璟昭声音的那一瞬清醒过来,她徐徐睁开眼,颤巍巍地向璟昭伸出一只手来,低哑着喃喃道:“璟昭……”

璟昭捧着如懿的手,泪水潸潸而下,“额娘,对不起。我再也不走了,天天都陪着额娘……”

如懿反握女儿的手,消瘦的手背上青筋凸现,那么用力,像是欲抓住唯一可维系生命的东西。她苍白干裂的唇缓缓颤动,忍着剧痛,想伸出手去擦拭女儿的眼泪,到底还是不能够,便竭力对她挤出一个微笑来,吃力地道:“额娘不怪你,额娘年轻的时候,比你还要疯上许多,也做了很多傻事。”

璟昭微微仰首,好似要让眼泪倒流入心,再极力压抑着哭音,竭力对母亲微笑道:“额娘,方壶胜境的花儿都开了,额娘快点好起来,带女儿和弟弟妹妹们去看。”


等璟昭再次回到前殿时,皇帝已经听弘昼禀报完了事情的原委,他抬起头看一眼女儿,眸色深沉复杂,面无表情地问:“你五叔说,你是和永瑛约好,要去画北海琼岛,是这样么?”

虽然这些说辞都是他们方才在王府议定好的,可是听着皇帝复述出来,璟昭还是觉得战战兢兢,悄悄抬眸望韫嫆那边望去,韫嫆给了她一个坚定的目光,微微点了点头,璟昭定下心神来,应了声“是”。

皇帝沉默不语,璟昭继续道:“皇阿玛之前携儿臣亲临北海时,为琼岛春阴题词:艮岳移来石岌峨,千秋遗迹感怀多。倚岩松翠龙鳞蔚,入牖篁新凤尾娑,乐志讵因逢胜赏,悦心端为得嘉禾。当春最是耕犁急,每较阴晴发浩歌。《周易》里说:三百四十八爻,东方为春,稼禾盼雨,雨降于阴。北海琼岛乃是久旱逢霖,万物复苏之福地。皇阿玛关心民生农情,儿臣印象极为深刻。近来干旱,皇阿玛与皇额娘身体力行,亲赴天坛祈雨,儿臣身为公主,永瑛身为世子,便绘琼岛春阴图,一来为祈雨出一份力,二来感念皇阿玛心念苍生之德。”

这缘由当然是编的。真实情况其实是这样的:福隆安身为御前侍卫,久掌禁卫,熟悉安防,因此在他的接应下,璟昭才趁着帝后不在园中的天赐良机,神不知鬼不觉地出了圆明园,他们先是去了北海,游历了白塔,澄观堂,智珠殿,画舫斋和西天梵境,以前璟昭曾陪皇帝在这里游览过,如今算是故地重游。未过多久,璟昭觉得北海景致虽佳,却和圆明园一样是皇家园林,她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更想体验人间烟火。于是福隆安带她去了正阳门大街,这是他们很早之前就约定要去的地方。那里有京城最热闹繁华的商市,街道前后左右计二三里,金银珠宝及饮食货物如山堆积,酒榭歌楼,花灯璀璨,人群熙攘,欢呼酣饮,日暮不休。

璟昭看的眼花缭乱,兴高采烈,她终于得偿所愿,摆脱了公主的身份,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平民女子,走进了她最向往的人间烟火。他们尝了皇帝亲自赐名的“都一处”饭馆的烧卖,六必居的酱菜,九龙斋的酸梅汤,正明斋的驴打滚,还买了兔儿爷泥塑。当时这对容貌气质极其出众的小儿女在闹市上格外引人注目,更有不少人误会璟昭是福隆安的娘子,福隆安窘迫到了极处,可璟昭发现自己竟然并不排斥这种说法。

因为天色已晚,又下起了大雨,他们就去了广和楼喝茶看戏。他们原以为帝后去天坛祈雨,然后就直接去岫云寺,因此他们在雨停后,天亮前回圆明园就可以了,没想到因为如懿身体抱恙,帝后提前回銮,发现璟昭失踪,由此引发了一场震动京城的轩天大波。幸而韫嫆给弘昼写信,信中列举了韫嫆觉得璟昭可能会去的地方,弘昼因而在官兵之前找到了璟昭和福隆安,将他们接入王府,议定应对之策。

璟昭给皇帝的这冠冕堂皇的理由,编得可以说是天衣无缝,而且还在无形中奉承了皇帝,却还是说的璟昭心虚不已,根本不敢去看皇帝的表情。一直沉默的皇帝只是淡淡地道了一句:“画呢?”

沅芷便让侍女捧出那一副画来,只见画上广寒仙境,云蒸霞蔚,瑞气氤氲,松柏苍翠,花木繁盛,山石俏丽,倒真是北海琼岛春阴的景象,因为西洋画绘制复杂,因此只是副半成品,但是已足见画者笔法高超,画技精妙。

西洋画并未普及,放眼整个京城,能作出这样一幅画的人也是寥寥无几,郎世宁算是一个,再有就是他的亲传弟子璟昭和永瑛了。永瑛与璟昭是堂姐弟,一向感情匪浅,永瑛见过璟昭作画,对这种新奇的画式很感兴趣,于是璟昭又求皇帝允永瑛在郎世宁跟前学画,他亦极有天分,没两年便大有长进,因此能和璟昭一起作为这个谎言的主角,而这幅画也是璟昭方才在王府和永瑛一起画的,没有破绽。

物证人证俱全,理由也充分,仿佛由不得皇帝不信。皇帝垂眸不语,像是半信半疑的模样,弘昼跪下道:“皇上息怒,这次害的公主失踪,引发了这样大的风波,都是臣弟教子不善的罪过,请皇上降罪!”

皇帝看一眼他的弟弟,终于开了口,声音却是飘忽的,像是极远的人隔着空谷说话,隐约似在天边:“不关你的事,是这两个孩子行事莽撞了,尤其是璟昭!”

皇帝又转眸看向璟昭,冷声道:“不告而别,私自出宫,你读的书,学的规矩,都到哪儿去了?今日皇后无事便罢,若是有事,你一辈子都赎不清这罪过!你再看看你这一身,哪有半点嫡公主的样子,还不去把衣裳换了?”

这话虽然依然是斥责,但是比一开始时温和了许多,璟昭唯唯连声,心中依然担忧着如懿,因而感觉不到什么轻松,只得在嬷嬷们的陪伴下去更衣了。

璟昭走后,弘昼见事情已了,正欲告退,皇帝却忽然笑了,“外面下着大雨,你们回府也不方便,不如就留在园子里,就住在皇阿玛做亲王时住过的烟波致爽斋。”

是非之地,自然是不宜停留。弘昼正欲婉拒,一抬头却看见皇帝疏淡的目光,他心知这位兄长生性多疑,喜怒无常,怕是早就怀疑璟昭失踪另有隐情,而他们犯下了欺君大罪,以此来试探他罢了。


沅芷走到窗边,望一眼外头还没有停息迹象的滂沱大雨,她合上窗户,忧心忡忡地回过头,对弘昼道:“王爷倒还镇定,妾今日可是出了一身冷汗,在妾看来,皇上并没有多么相信,甚至已经怀疑我们是有意为之,犯下欺君之罪。”

现在的情况,弘昼其实早就预料到了,但他依然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一是因为韫嫆的托付,二是因为……弘昼凝思须臾,随即淡然道:“皇上信不信不要紧,重要的是找个合适的理由为此事盖棺定论。因此皇上虽未全然相信,却还是接受了这个说法,如此便够了。”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敲门声,沅芷本就忐忑,此时更是一惊,亲自去开门,没想到竟是韫嫆。

韫嫆浑身都被淋得湿透,也没带侍女,想是自己赶过来的,她当即便扑到沅芷的怀里,啜泣着唤着“额娘”,她到底还只是个十四岁的姑娘,经历了这样的事情,自己又身涉局中,甚至韫嫆可以算是欺骗皇帝的“罪魁祸首”。无论她在旁人面前表现得多冷静自若,内心还是害怕的,然而这害怕也只能在她的亲生父母面前显露。

沅芷悲从心起,声音渐趋哽咽,连忙搂紧了女儿,给她披上大氅,然后连忙关了门进屋去。

韫嫆抹着眼泪,在她的阿玛和额娘面前倾诉道:“女儿知道,今日让阿玛和额娘为璟昭解围,并不是万全之策,但是当时情况危急,万一让官兵们找到璟昭和福隆安在一起,到时候牵连的,就不止他们两个了。当朝公主与侍卫私奔的传闻,立时会传遍京城的大街小巷,璟昭的声名从此毁于一旦,这件事还很有可能会被有心之人利用,在朝堂上成为攻击皇额娘和整个乌拉那拉氏的把柄。”

“可是女儿现在才觉出后怕来,看皇阿玛今日的神情,他绝对没有相信,只是为了顾着璟昭的名声,勉强接受了我们编出的说法,皇阿玛最恨旁人欺骗,璟昭是他最爱的孩子,自然不会怎样,但是阿玛,额娘,还有永瑛……都是儿臣自以为是,考虑不周,把我们一家都牵扯了进来。”

韫嫆越说越难过,最后靠在沅芷怀里低低呜咽起来。弘昼一径沉默着,忧心忡忡地注视着依偎在母亲怀里哭泣的韫嫆,徐徐伸出手轻抚女儿的肩膀,以和缓而坚定的语气道:“韫嫆,你做的很好,没有任何指摘之处,就连送信,你也是求了皇后亲弟讷礼亲自到我府上,不会落人把柄。你也说了,四公主是皇上最在意的女儿,便是为着四公主,皇上也不会轻易揭露此事的,更别说还涉及皇后和乌拉那拉氏。至于皇上会不会就此生疑,只要我们再没有落下别的把柄,就不会有什么大碍。”

韫嫆擦干了腮边的眼泪,怔怔地抬起头看着阿玛,弘昼顿了顿,复又望着女儿,沉声说出一个无奈却又让人莫名觉得不寒而栗的事实:“你放心,在这世上,有些事情,永远都不会有真相大白的那一日。”


柔仪殿这边,皇帝依然焦急地等待着,他听过太医的禀报,在见到璟昭平安归来以后,如懿的情形好了许多,也能勉强使得上力气了,这让皇帝略得安慰。

眼见着已经到了黎明时分,破晓之时,殿内终于传出一声婴儿的啼哭,皇帝浑身一震,整个人都僵在原地,看着嬷嬷怀抱一个明黄色的襁褓从寝殿出来,喜气盈盈地道:“恭喜皇上,皇后娘娘生下了一位小公主!”

殿内的宫女太监们一时都跪下,贺喜之声不绝于耳。皇帝焦灼如焚的心中仿佛瞬间被一股清流注入,随即涌上来的就是满心狂喜,他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接过新生的孩子。皇帝轻轻地拨开襁褓,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张熟悉的可爱小脸,催落了皇帝的泪,这泪是悲喜交加的。

这是他的璟兕,他前世最爱的孩子。

因为是八个月早产的孩子,因此五公主的身量比正常的孩子要娇小瘦弱些,皮肤红红的有些皱,但是这孩子的五官特别清秀漂亮,比足月的孩子还要好看,十分软糯可爱,接生的嬷嬷都说,从没有见过一出生就这么漂亮的孩子,想来以后也会是个和她同母姐姐如出一辙的大美人。

皇帝欢喜得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在云端飘浮一般,抱着小女儿怎么也看不够。五公主在皇帝怀里也很乖,不哭也不闹,一双黑珍珠似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仿佛对周遭的一切很是好奇的样子。

接生嬷嬷在一旁笑着道:“五公主虽是早产,可是哭声响亮,眉眼俊秀,是个健康可爱的孩子。”

这一语倒是提醒了皇帝,他想起前世的小五一出生便带着心症,最后也是因此而病逝的。他看着女儿幼嫩的小脸,再次慌了神,忙唤过江与彬问:“五公主的身子你们可仔细检查过了?有没有什么大碍?比如……心症?”

最后心症那两个字,皇帝几乎是带着颤抖的声音说出来的。江与彬连忙道:“皇上放心,臣已经和其他三名太医一起为五公主检查过,五公主和四公主当年一样,除了因早产而有些孱弱以外,并没有其他疾病,只要悉心养育一段日子,定会和正常出生的孩子一样的。”

皇帝这才松了口气,越发抱紧了怀里的女儿,像是抱着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喃喃地道:“那就好,那就好……”

“皇后如何?”皇帝忽然回过神来,又焦急地问起如懿的情况。

“皇上放心,皇后娘娘现已无碍。”

皇帝心中一松,正要去看如懿,这时,寝殿内伺候的宫女芸枝跑了出来,喜气盈盈道:“皇上,娘娘想看看小公主呢。”

皇帝当即就抱着五公主进了寝殿,如懿正躺在床榻上,生产后的疲倦几乎要将她整个人吞噬,但是在看见皇帝抱着孩子进来的那一刻,她还是强撑着坐起身要看一眼孩子。

皇帝在如懿身边坐下,看着她苍白憔悴的模样,心疼地道:“如懿,你受苦了。”

如懿扯出一抹笑来,伸出手想要去接过孩子,“让额娘抱抱……”皇帝便轻柔地将孩子放在如懿怀里,如懿抚摸着女儿幼嫩的小脸,眼眶渐渐湿润。五公主想是能感应到现在抱着她的人是她的亲额娘,一个劲地朝如懿笑,还往如懿怀里蹭,水灵灵忽闪闪的两只眼睛眯成了两道月牙儿,简直让人的心都要被她甜化了。

如懿亲了亲孩子的额头,皇帝笑吟吟地看着眼前这无比温馨的一幕,昨夜的滔天风波早就被抛到了脑后去,现在他眼里只有如懿和小五这母女俩。

皇帝微笑着道:“小五是朕登基以来,宫中降生的第一位公主,是最名正言顺的中宫嫡女,身份极其尊贵,且小五诞于朕与皇后为苍生祈雨之后,久旱逢甘霖之时,足见此女命格为大贵之象,是上天赐予我大清的福星。朕想好了,小五的名字就叫璟兕,封号和宜,取万事皆宜之意。”

以往公主取名,是在周岁之时,赐封号就更迟了。皇帝的几个女儿里,孝贤皇后的大公主和哲悯皇贵妃的二公主早殇,别说封号了,连名字都没取,和敬公主也是一切按着规矩来的。唯有璟昭和璟兕,如懿给他生的两个女儿,从一出生就得到皇帝显而易见的钟爱,处处都体现着特殊。

“兕”字生僻,平日不常见到,是小雌犀牛的意思。皇帝与如懿言起,说取璟兕这个名字就是希望他们年幼娇嫩的女儿如小犀牛一般健康,能抵挡一切不测与疾病。

如懿一直静静地听他说,虽是笑言,隐隐却觉得不祥,只道:“唐太宗钟爱长孙皇后所生的幼女晋阳公主,公主的乳名也叫兕子,只可惜未能养大。”

皇帝心里一突,旋即告诉自己,这辈子早早处置了金氏和魏氏这两个毒妇,璟兕定然是能平安长大的。皇帝摆手,爽朗笑道:“所以,咱们的女儿是璟兕啊。璟乃玉之光彩,既美丽剔透,又强壮康健。”

说罢,皇帝又抱起璟兕亲了又亲,璟兕很喜欢这样亲昵的举动,直朝着皇帝笑。

皇帝越发欢悦,“朕有这么多的儿女,唯有璟兕这么爱笑,朕抱着她的时候,她笑得这么甜,可见是个活泼伶俐的小丫头。朕记得,璟昭和永璂小的时候就不喜欢让朕抱的,朕一抱他们就哭。”

如懿忍不住笑了,“那时候皇上抱孩子的手势很生疏,如今抱的次数多了,算是练会了,璟兕才没有嫌弃她的皇阿玛。”

皇帝爱怜地看着璟兕,仿佛怎么也看不够似的,“满人向来是抱孙不抱子,可璟兕这么可爱的孩子,让朕怎能忍住不抱?这么多年,朕终于又有个小女儿了。朕便是要一辈子宠着璟兕,让她做我大清最快乐的姑娘。”

随后,皇帝在朝堂上正式宣布皇后生女的喜讯,并为公主降生而设宴大贺七日,广赐大臣礼品银钱,其丰厚贵重远逾礼制。同时皇帝下旨拨数十万银两修建佛寺,增添香火及喇嘛饭食,再降低农税,疏决在京系囚,杂犯死罪以下递降一等,徒以下释之,以此恩泽为皇帝爱女固伦和宜公主积德祈福。


皇帝对璟兕宠爱非常,自然是许如懿将璟兕养在了身边,赏赐每日流水般到柔仪殿来,皇帝更是每天都要来看璟兕好几次,一抱上小女儿便舍不得撒手。

璟兕刚出生时皮肤泛红,还有些皱皱巴巴的,养了几天之后,就越发白嫩可爱了,她的肤质得到了如懿的遗传,肤若凝脂,看起来晶莹剔透,如同和田玉精雕细琢成的小人儿。璟兕也极乖巧,除了饿的时候哭几声,平常都不哭不闹,安安静静地躺在摇篮里玩手指,若有旁人来哄她抱她,璟昭也不惧生,便给那人露出一个甜甜的笑来。

这一日午后,海兰和意欢来陪伴如懿,见着璟兕的可爱模样,都极为喜爱。

意欢从袖中取出一个一盘花籽香荷包,打开抖出一串双喜珊瑚十八子手串,那珊瑚珠一串十八颗,白玉结珠,系珊瑚杵,翡翠双喜背云,十分精巧。

意欢含笑道:“这还是臣妾入宫的时候家中的陪嫁,想来想去,还是送给五公主最合适,便给五公主把玩吧。”

海兰笑着看她:“你轻易可不送礼,一出手就是这样的好东西。”

意欢轻轻将那串十八子放到摇篮里璟兕的襁褓上,璟兕被这串颜色鲜艳的珠子吸引,立时便捏在手里玩了起来。

这时,海兰也唤过叶心,捧上一个朱漆描金万福如意盘子,垫着青紫色缎面,放着二十来个颜色大小各不同的肚兜,都是给海兰亲手给璟兕做的,有玉堂富贵、福寿三多、瑞鹊衔花、鸳鸯莲鹭、群仙贺寿,还坠着攒心梅花、双色连环、柳叶合心的串珠络子,甚是好看。

如懿心下感念,比之皇帝的喜怒无常,情意寡淡,还是相伴多年的姐妹更贴心,如懿不由叹道:“海兰,你有心了。”旋即又对容佩道:“容佩,好好儿收起来,等以后孩子大了,都一一穿上吧。”

这时,永璂过来看璟兕了,特别喜欢这个比他只小三岁的妹妹,总是扒着摇篮逗里面的璟兕玩,璟兕能感觉到永璂是和她一样的小孩子,因而也对永璂很是亲切。

如懿笑吟吟看着这兄妹俩玩闹的模样,打趣永璂道:“还说再也不喜欢小妹妹了,现在还不是一日要来看妹妹好几次?”

永璂赧然,不好意思地笑笑,“璟兕是我的亲妹妹,怎能不喜欢她?”说着,永璂似乎想起了什么,又回过头问如懿:“额娘,兕是什么意思呀?”

如懿耐心地解答:“兕,就是小雌犀牛的意思。”

这让永璂更加迷惑了,“都说皇阿玛是真龙,皇额娘是凤凰,那小妹妹怎么能是小犀牛呢?”

如懿不由笑着道:“你皇阿玛给小五取这个名儿,是希望小五像小犀牛一样强壮健康,不是说她真的就是小犀牛了。”

永璂了然地点了点头,但是他好像很喜欢小犀牛这个称呼,对着摇篮里的妹妹连声唤道:“小犀牛小犀牛,我是你哥哥,快叫哥哥。”

璟兕有些困惑地看着他,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生气地嘟起了嘴,别过脸去,不理哥哥了。

这情景看的大家忍俊不禁,如懿也笑个不住,眼中有光芒熠熠。

随后,如懿问起璟昭的情况,海兰叹息着道:“皇上将四公主禁足在栖霞阁,公主身边的宫女太监也全换了,榕儿,敏玉,瑞音,小秦子他们几个,皆杖三十,然后发去辛者库服役。还从慎刑司调了四个精奇嬷嬷过去,寸步不离地伺候公主。”

意欢忍不住道:“瑞音和小秦子他们几个倒也罢了,只是那榕儿,服侍了公主近十年,公主早就视她如长姐一般,皇上竟把榕儿一并发配了。”

如懿沉默良久,紧紧抓着锦被,指节都有些泛白了,她心中也一抽一抽的疼,她是璟昭的亲生母亲,了解自己的女儿,因此她能猜到璟昭当日去了哪里,和谁去的。

这件事情的后续发展已经超过了所有人的预料,虽然最后是以一个轻描淡写的理由了结,但是如懿依然放不下心来,她心里清楚,这件事并没有真正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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