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空鹿饮溪🌿

第三十六章 离间

帝后驾幸圆明园已有一年,皇帝与如懿虽都喜爱园中景致,却也不能长期不回紫禁城,因此在立冬之后,皇帝便下旨筹备回宫事宜。

这一年的雪下的格外早,刚进冬日就下了两场大雪,将整个圆明园铺天满地地点染成一派白茫茫的冰晶世界,虽然不及春夏日里生机盎然,却更有瑶台仙境的意趣。

因如懿喜欢梅花,所以皇帝让人在方壶胜境中栽了许多梅树,白梅、红梅、绿梅、腊梅、朱砂梅……应有尽有。此时梅蕊初绽,疏朗遒劲的枝条上星星点点嵌着无数娇嫩花苞,花瓣润泽鲜妍,如一粒粒玛瑙珠子,间或有一两朵绽开的,傲然立于枝头吐露芳华,衬着皑皑白雪,在日光照耀下闪着晶莹光彩,极具玉洁冰清的韵致,清冽的空气中隐约浮动着幽淡的花香,让人心神俱醉。

临近傍晚,皇帝到方壶胜境看望如懿,途径梅林时,听得不远处花树下笑语晏晏,皇帝不由停住脚步问道:“谁在那儿?”

李玉凑近去看了看,回来道:“皇上,是四公主带着十二阿哥在赏梅。”

皇帝闻言,迈步朝那边走去。璟昭正拉着永璂的手,给他指着每一种梅树,一一解释着它们的名字,见皇帝过来,姐弟俩连忙行礼问安。

皇帝摸了摸永璂有些冰凉的小脸,“这么冷的天,怎么不在屋里陪着额娘,出来做什么?”

永璂仰起脸看着皇帝,一双与如懿极为相似的大眼睛比黑水晶还要澄澈晶莹,声调也是软糯糯慢悠悠的:“皇阿玛,姐姐是带我出来给额娘摘梅花的,皇阿玛知道额娘最喜欢哪种梅花吗?”

皇帝忍不住笑了,蹲下身平视着永璂,认真地道:“皇阿玛猜,额娘最喜欢的是绿梅,若是没有绿梅的话,白梅和红梅也是好的,对不对?”

永璂用力点头,“是,姐姐刚才也是这么说的。”他抬起头看一眼头顶的枝条,有些气馁地低声道:“可是梅花太高了,我够不到。”

皇帝一把抱起永璂,走到一丛开的最盛的梅枝跟前,让永璂凑近了去折梅枝,永璂年幼力弱,手腕上没劲,一时折不断,便一个劲儿地拽住枝条往下扯,结果摇落了满树的白雪和花瓣下来,纷纷扬扬淋了父子俩一身。

永璂咯咯地笑个不停,眉眼弯弯,乐呵呵地直拍手道:“下梅花雪了啦!”

永璂的可爱模样逗笑了周围的人们,璟昭都捂着嘴笑个不住,皇帝更不例外,他一时兴起,抱着永璂在梅林里闲逛,又摘了好几支梅花,直到芸枝来禀报说晚膳已备好,请皇帝和阿哥公主们回柔仪殿用膳,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柔仪殿内笼了地炕火龙,又燃着红箩炭,外头虽寒风凛冽,里面却是暖煦如春,如懿正坐在书房的梨花大案旁看书,她穿着家常的深紫色缎织宝相花纹长袄,头上一色珠翠俱无,只横绾着一支碧玉扁方,极清爽素淡的模样。

在如懿身边,乳母正抱着璟兕,教她玩着一个拨浪鼓,逗得璟兕咯咯直笑。

永璂抱着几支梅花,一进柔仪殿,便从皇帝怀里挣脱了出来,往如懿跟前一溜烟地小跑,一边跑还一边大声道:“额娘,我回来啦——”

如懿忙放下手中的笔,一抬起头,眼帘中便撞进了儿子可爱的模样,她笑着拥住永璂,细心地替他抖落衣裳上的残雪,捋了捋永璂发辫上垂下来的穗子。

永璂迫不及待地将那一束梅花捧到如懿跟前,极其期待地看着如懿,“额娘,这梅花是我亲手摘的,你喜欢吗?”

如懿只觉一股清幽花香沁人心脾,她看着那一束梅花,含笑颔首道:“喜欢。”

永璂很认真地道:“那额娘要把我摘的花放到花瓶里。”

“好——”如懿忙不迭地答应,用脸颊贴了贴永璂的小脸蛋,温和地道:“外面冷,你还穿这么单薄,先去换件衣裳再来和额娘说话。”

永璂道了句“是”,正要下去换衣裳,然后瞥见一旁玩拨浪鼓的璟兕,迈开两条小短腿跑到妹妹跟前,举着那一束梅花往璟兕跟前凑,关切地问:“好看吗?”

璟兕抿嘴笑了笑,似乎明白哥哥的意思,乖巧地点了点头,然后伸着两只圆滚滚的雪藕似的小手臂去够那梅花。

永璂连忙躲开,“不给,这是给额娘的……你叫我一声哥哥,我就摘一小朵给你。”

这段时候,永璂一直锲而不舍地教璟兕叫他哥哥,可璟兕才六个月大,哪里会说话,一壁“啊啊”地叫着,一壁伸手去够永璂手里的梅花,永璂就是不给,非要璟兕叫他哥哥,璟兕有些生气了,白嫩嫩的腮帮子气鼓鼓的,一张小脸涨的通红,急的要哭了,“啊啊”地说个不住。

这时候,皇帝也换下带着雪珠的大氅进了书房,正好看到这一幅儿女玩闹的温馨景象,扶起了要行礼的如懿,好整以暇地在旁边看着。

“阿……玛……”

乍然听得这么一个软糯的声音,让皇帝一愣,循着那声音看过去,发现是璟兕,长长的眼睫上挂着泪珠,粉嫩嫩的小嘴巴张开又合上。

皇帝三两步走过去,抱起璟兕,极惊喜地道:“璟兕,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阿玛……阿玛……”璟兕像是忽然开了窍,窝在皇帝怀里,把刚刚学会的这个词不停地说,从一开始的略显生硬到后来的甜甜蜜蜜,直哄的皇帝心花怒放。

如懿也在笑,又故意板了脸,轻轻点了点璟兕的额头,佯装不满地道:“你这没良心的小丫头,第一次开口说话,不是叫额娘,也不是哥哥姐姐,就是叫你阿玛。”

璟兕见额娘表情不悦,有些害怕,怯怯地往皇帝怀里缩了缩。皇帝得意一笑,抱紧了璟兕,在璟兕幼嫩的脸颊上亲了又亲,赞许道:“朕的璟兕就是聪明,知道阿玛最疼你,所以第一次说话就是叫阿玛。”

永璂依在如懿身边,抬起头看着皇帝怀里的璟兕,好奇地道:“额娘,璟兕这么小就会开口说话了。”

如懿摸了摸永璂的小脑袋,微笑道:“璟兕六个月就能叫阿玛了,比你和你四姐当年还要早一些呢。”


到了夜里,皇帝宿在柔仪殿。云锦帐帷流苏溢彩,密密地绣着暗红银线的长春花和海棠花图样,连帐外的红烛高照,亦只能映进一点微红而朦胧的光线。

皇帝疲惫而惬意地闭着眼睛,一只手搂在如懿腰间,在她耳边低沉而暧昧道:“如懿,朕有这么多的阿哥公主,只有朕与你的孩子,尤其聪慧可爱,朕瞧着实在是欢喜,不如咱们再多生几个?”

如懿一把乌黑青丝在皇帝臂间婉转出柔和优美的弧度,本来笑吟吟地听他说,可听得最后那句,在心底白了他一眼,没好气道:“皇上这算盘打得精明,您自个儿又不用生,受怀胎分娩之苦的是臣妾,您是只管享受天伦之乐的。依臣妾看,咱们已有三女一儿,算是够了,就此打住吧。”

皇帝本是与如懿半开玩笑,结果被如懿拒绝,他倒也不以为忤,轻轻地吸一口气,“好香,仿佛是你身上,又不只是沉水香的气味,到底是什么香气?”

如懿淡淡一笑,按了按皇帝颈下的软枕,道:“是春天刚过的时候收集的荼靡,和菖蒲叶子,还有晒干了的梅花花苞放在一起,搓碎了滚在丝棉里头。这种花枕虽淡却悠远留长,让被衾乃至床帐内都弥漫余芳,皇上喜欢吗?”

皇帝的手在她的脸颊上摩挲着,他的眉眼间都是沉醉的笑意,轻声道:“枕里芳蕤薰绣被,今宵帏枕十分香。如懿,你总是有这么多细腻灵巧的心思,朕是知道的,但是如今你的心思又肯用在朕身上了,这才是最让朕高兴的。”

如懿心中微微一震,复又换上了幽微的笑意,“皇上这话什么意思?可是嫌臣妾这些日子的心思都在几个孩子身上,怠慢了皇上?既然如此,皇上还想和臣妾再要个孩子,就不怕臣妾对皇上愈发冷淡了?”

皇帝不言,只是闭上眼睛,一壁越发搂紧了如懿,再不愿松开手。这一年与她在方壶胜境,自然是无比恩爱和谐,表面上看起来,就像是回到了继位前他与她在江南微服私访的那段日子。

但是皇帝心里也很清楚,这次如懿愿意与他和好,有一多半是因为璟兕,她是个母爱强烈的女子,便是为了孩子,也不会对孩子的阿玛太过冷淡,她未必就真的忘了以前的不愉快。皇帝虽不喜如懿对他虚与委蛇,但竭尽全力也没有办法彻底消弭她与他的隔阂,毕竟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只得接受现实,慢慢再修复他们的关系。

如懿仰面望着帐顶,有一丝丝的怅惘,带着一丝叹息的声音如在呢喃,“过些日子就要回宫了,方壶胜境确实是皇上送给臣妾和孩子们的世外桃源,臣妾住了将近一年,还真有些舍不得离开。”

皇帝温和地注视着她:“你若喜欢,朕每年都会带你过来,这儿永远都是专属于你一个人的。”

这一夜的梦冗长而琐碎,如懿辗转地梦见许多以前的事。醒来时,天色还是乌沉沉的,床前的红烛摇曳着微明的光。

如懿坐起身,回头看着身边熟睡的人,忍不住伸手抚摸皇帝的面孔,平心而论,他确实是个清朗男子,哪怕是年过四十,眼角额头有了淡淡的细纹,却依然是如玉山上行,丰神俊逸。要不是曾经他这双眼睛在面对她的时候也曾有过冷淡,阴戾和嘲弄,她几乎都要坚信他是一个可以依靠信任的丈夫。

如懿怔怔地望着他,也说不上心中作何感想,暗暗叹了口气,哪怕自己再不情愿,也到底陪了他十七年了,从少年到中年,半辈子就这么过去了。

她唏嘘不已,又一次躺下,静静伏在他臂弯,闭上眼睛想,罢了,日子就这样过下去吧,再不要出什么变故,几个孩子都好好的,她与他也是能够白头到老的。


回宫后,没过几天就到了新年,正月初三那天,皇帝按旧例在重华宫设茶宴,与会者都是能诗会赋的文臣,依着皇帝出的题目作诗填词,是年节下君臣同乐的一大盛景,有“重华文宴集群仙”之美称。后宫女眷原没有资格参加这样的前朝盛事,但皇帝一贯偏爱皇后母女,特许如懿和璟昭、韫嫆参加。

如懿身为皇后,自然是不会与臣子们一同作诗比试的,便落座于皇帝身边,与他斟酌题目,而璟昭和韫嫆俱是文采斐然,才华横溢,又年轻气盛,于是兴致勃勃地参与了比试。璟昭喜读史书,韫嫆则更精于词赋,因而璟昭略输韫嫆一筹。

最后在茶宴上拔得头筹的,是国子监司业梁阶平,与和婉公主韫嫆。当时皇帝为茶宴准备的彩头是一柄极其繁复华贵的金錾花如意,梁阶平与韫嫆难分伯仲,每个人都紧盯着这副如意会落入谁手,皇帝也有些为难,不知该把这柄如意赏给他的宠臣还是爱女。

韫嫆性情平和温婉,不喜与人争抢,可当时不知是怎了,非要压过梁阶平一头,请示过皇帝后,韫嫆当场即兴编一箜篌曲,曲调轻灵,技法高超,艳惊四座。

在曲成之后,韫嫆原以为胜券在握,悄悄看了一旁的梁阶平一眼。没想到当时这一贯落落大方的清俊才子,不知为何显得极为窘迫,面颊竟有一丝微红。当时重华宫内四处窃窃私语,人人都打量着韫嫆和梁阶平,竟还隐隐有起哄之声。

帝后不明就里,问起缘由,怡亲王弘晓含笑拱手道:“启禀皇上,和婉公主方才作的这一曲,所引之词,竟正是梁司业当年蟾宫折桂后所作的!”

韫嫆大窘,一时间手足无措,她前两日回和亲王府的时候,偶然间在弘昼收藏的一幅画上读到了这首词,极为喜爱,当即就背了下来,那画上没有落款,她还惋惜了很久,说不知能作出这样词的该是何等才子,没想到这竟然就是梁阶平的词!

韫嫆低垂着眼睑,面上浮起淡淡的红晕,极力正色道:“皇阿玛,是儿臣失礼了,这柄如意便让给梁大人吧。”

言毕,韫嫆又转向梁阶平,福了福身子,轻声道:“还请梁大人不要怪罪。”

梁阶平连忙一揖,低头恭敬道:“公主言重了,臣的拙作能由公主谱曲,实在是臣的荣幸,臣还未谢过公主恩典。”

然后,梁阶平又朝皇帝郑重跪下道:“启禀皇上,和婉公主兰质蕙心,柳絮才高,是臣才学不如公主,臣输得心服口服,这如意应当是公主的。”

见他俩从一开始的互不相让又到现在的互相推让,皇帝哭笑不得,弘昼淡笑着圆场道:“梁司业言重了,司业状元之才,怎会不及和婉一介女子?”

向来以舌绽莲花,才思敏捷著称的少年状元梁阶平,此时讷讷地说不出话来。韫嫆也面颊通红地躲到了如懿身后,璟昭也笑眯眯地看着她,眼波微动,唇角一挑,勾出一抹狡黠笑意。

如懿浅笑着望了韫嫆一眼,又看一眼梁阶平,旋即让容佩回承乾宫,取来了另一柄一模一样的金錾花如意。原来这如意原是一对,皇帝见这如意实在华美,便将一柄给了妻子,一柄留着赏赐给茶宴上夺魁的大臣。如懿将两柄金錾花如意再次凑成一对,分别赏赐给了梁阶平和韫嫆,得了两全其美。

状元填词,公主谱曲,此事一时在京城内传为佳话,连韫嫆作的那首箜篌曲也传唱一时。当时,包括如懿在内的许多人都以为,韫嫆的美满姻缘就此定下。


天上乌云蔽月,连星光也稍显黯淡,在这样的冬夜里,显得格外孤寂清冷。

若棠穿着银朱红细云锦广绫合欢长裙,绾着灵蛇髻,斜斜一支珍珠海棠钗上垂落下来细细的碎玉流苏,她的身子轻轻转动,裙裾便如盛开的花瓣般悠悠散开,她凌波微步,纤腰摇曳,时而抬腕低眉,时而轻舒柔荑,只见袖若流水清泓,裙似轻云飞舞,恍若月下仙子。

而不远处,是若棠亲自从南府挑来的几位妙龄乐伎,皆着月白长裙,以轻纱遮面,清按宫商,低吟浅唱着婉转的歌,乐声泠泠,为若棠的独舞伴奏:

君若天上云,妾似云中鸟。相随相依,映日御风;

君若湖中水,妾似水中花。相亲相怜,浴月弄影。

一曲终了,若棠款款停步,美目顾盼间华彩流溢,红唇间漾着轻盈浅笑,极其渴望得到他的赞许:“皇上,臣妾跳的好吗?”

皇帝淡淡一笑,拊掌道:“把踏歌改成了独舞,也是别出心裁,不错。”

若棠自幼习舞,她本就天赋异禀,又刻苦了坚持十多年,绝对不是前世魏嬿婉那速成的三脚猫功夫比得了的。且若棠眉眼清纯妍丽,更由于她大家闺秀的出身,使得她浑身有着一派与如懿如出一辙的玉洁冰清的气质,端然生华,虽比如懿温柔妩媚些,却是恰到好处,没有魏氏那股子妖媚艳俗的低贱劲。

若棠柔婉一笑,而后挥一挥手,示意乐伎们下去,她莲步轻移,跪到皇帝脚边,痴痴地看着他,眸光闪烁间蕴着似水柔情,真挚道:“臣妾跳舞就是为了献给皇上,臣妾的舞永远只给皇上一个人看。”

她的语气和神情都极为诚恳,皇帝心中微动,将若棠拉起来,让她坐在自己旁边,顺手给她递了一樽酒,若棠含羞带怯地就着他的手饮下,皇帝以指尖轻触她微凉的脸颊,慨叹道:“你有心了。”

若棠敛眉轻笑,对着外头扬声唤了一句:“香橼——”

香橼领着几个小宫女应声而入,她们手中捧着各式各样的碗碟,一一放置到皇帝面前的圆桌上,除了几道点心和小菜,最特别的是一个白玉嵌宝石描金碗,里面似乎并不是普通的甜粥,香气清幽,上面还漂着绿莹莹的梅花。

若棠含笑道:“这是绿萼梅花粥,用粳米加上银耳,桂花糖,百合瓣熬制以后,撒入绿梅,略沸出锅,熬粥用的水是梅花上的雪,是臣妾新琢磨出来的方子,皇上尝尝。”

见到绿梅,皇帝心念一动,接过若棠递过来的勺子,不由感叹,原来乌拉那拉氏的女子,果真一个个都是这般玲珑剔透的。

皇帝先是问若棠:“你也喜欢梅花?”

“不是,皇上忘了?臣妾喜欢海棠。只不过现在是冬日里,只有梅花开的最盛,臣妾就拿梅花来琢磨些应景的膳食了。”

皇帝“哦”了一声,尝了一勺梅花粥,只觉得沁人心脾,格外清新,他感叹道:“皇后最喜欢的就是绿梅,她还擅长做一道暗香汤,也是以梅花为食材的,倒比这绿萼梅花粥更清香些。”

若棠脸上笑容一滞,有些后悔给皇帝做了绿萼梅花粥。这些日子皇后专宠,除了承乾宫,皇帝根本不进东西六宫的门,如今好不容易到咸福宫一趟,结果一碗梅花粥又让他想起了如懿。若棠心中不满,却不敢表露分毫,只是勉强笑着道:“皇上喜欢喝暗香汤?那臣妾去学来给皇上做。”

皇帝静了一瞬,目光也凉了一凉,放下手中的银匙,淡然却不容置疑地道:“这个就不必了。”

若棠一愣,一抬眼看见皇帝颇显冷淡的目光,知道是撞了皇帝的忌讳,暗香汤是专属于皇帝和如懿的一份美好,怎能轻易许别人染指?若棠心酸嫉妒之余,亦暗自责怪自己刚才的莽撞。

过了片刻,若棠心念一转,扭着手中的绢子,仿佛极为为难地嗫嚅道:“皇上,臣妾有件事,不知是当讲不当讲?”

皇帝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皱眉道:“有什么话就说,别卖关子。”

若棠这才壮起胆子,小心翼翼地道:“皇上,前两天皇上恩准臣妾母家亲戚进宫给臣妾请安,臣妾一个堂弟忧心忡忡地告诉臣妾,去年皇上和皇后娘娘去天坛祈雨那天,他在广和楼品茶,看见了一位极似公主的年轻女子,陪着她的那个少年……很像是忠勇公家的二公子……”

眼看着这件仿佛已经平息了半年之久的往事再度被翻了出来,皇帝心中一惊,本来已经有些淡忘的疑心再次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听得若棠的陈述,皇帝只觉耳边轰然作响,心底更是一片深寒,他听见自己貌似平静无澜的声音:“哦?你那堂弟确定那女子就是璟昭,而陪着她的是福隆安,而不是永瑛么?”

若棠探询着皇帝的神情,低声道:“臣妾的堂弟也算是四公主的堂舅,皇上一贯恩宠乌拉那拉氏全族,因而他也有机会赴宫宴,得幸见过四公主一面,单就四公主那张脸,谁见了都是过目难忘啊。至于富察侍卫,在八旗子弟中极为出名,他自然也是认识的。臣妾不敢欺骗皇上,皇上若不相信,可以召他来问。而且当时京城内盛传,广和楼里来了一绝色佳人,想必当时见到公主真容的人不在少数,只是万幸能认出这女子是当朝公主的不多。”

皇帝的目光渐渐阴沉下去,手背上攥得青筋凸起,眉眼间皆是愤怒与失望,冷淡道:“朕早有怀疑,也听过这传言,只不过没想到,璟昭和福隆安竟敢这么张扬大胆……那必然八九不离十了,她那天也根本就不是和永瑛去北海,而是和福隆安去集市上招摇!”

正说着,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狐疑地看了若棠一眼,“这件事已经平息下去了,就算是因为有着谎言才被压下,毕竟璟昭的名声最重要,那你又跟朕说这些做什么!挑拨朕和璟昭的关系?还是想污蔑璟昭的清誉?”

若棠吓得连忙俯身叩首,颤声道:“皇上息怒!臣妾冤枉。臣妾……臣妾是四公主的姨娘,心中自然是为四公主着想的。臣妾自从知道四公主那日很可能是与富察侍卫一处之后便惶恐难安,担忧公主为人所骗,至今想起那日情形仍觉后怕,所以斗胆上奏皇上,希望皇上能保护公主,不要再让她中了心怀叵测之人的奸计啊!”

若棠一番解释合情合理,倒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而且正好句句都说在皇帝的心病上,怎会如此?怎会如此?他当成掌上明珠一样疼爱了十几年的女儿,居然也被旁人哄着骗他!皇帝心中乱成一团,自言自语般道:“璟昭骗了朕,她和老五一起骗了朕。可是当时老五并不在圆明园里,璟昭失踪的事,璟昭去了哪儿的事,他是怎么知道的?又是谁让他帮着璟昭撒谎欺骗朕的?”

若棠跟着皇帝的思绪理下去,若有所思地道:“和亲王知道此事,还能在官兵找到公主之前寻到公主,确实蹊跷,定然是有人与他暗中通信。且那人一定是与四公主极相熟的,知道公主当天的行踪,还能支使动堂堂亲王,就只有……”

“和婉。”皇帝的神情极为复杂,他越来越觉得,福隆安与璟昭亲近这事不太寻常。皇帝思虑着,璟昭一向乖巧懂事,却在福隆安的事情上忤逆君父,做出这等离经叛道,欺君罔上之事,很有可能是受了福隆安的引诱,以及亲近之人的蛊惑。与璟昭最亲近的就是韫嫆了,璟昭和福隆安私相授受,韫嫆不可能不知情,但是她知道这件事也没有告诉皇帝,而是帮着璟昭一再隐瞒,韫嫆那般冰雪聪明,怎能不知晓其中的利害关系啊!她还在璟昭出事以后给自己阿玛递了消息,他们就一起帮着璟昭欺骗皇帝,到底是何居心?

他不可能让璟昭嫁给福隆安的,永远都不可能,如果璟昭不是如懿所生,福隆安或许勉强配得上。但现在璟昭是他和如懿的长女,身份极其贵重。在皇帝看来,福隆安各方面都不配做璟昭的额驸。而且,同样都是他的女儿,和敬嫁给了显赫的蒙古亲王,若是让璟昭嫁给大臣的儿子,还是个无功名无爵位的次子,不知又要被人怎样嚼舌根子,拿两对皇后母女来作比,造谣说他最喜爱的是孝贤皇后的女儿和敬而不是继后生的璟昭,才在她们的婚事上这样区别对待,而且富察氏的人与乌拉那拉氏有世仇,是不会对璟昭好的,他怎舍得让璟昭去受那些委屈?

那么,韫嫆放任璟昭与福隆安亲近,帮着璟昭隐瞒欺骗皇帝,是不是就是想推不明就里的璟昭进火坑,而韫嫆才是个十五岁的孩子,她是不是也是受了别有用心之人的指使,借用璟昭之事来诛皇帝的心,挑拨他和璟昭的父女关系,他和如懿的夫妻关系,以此来报复皇帝?

皇帝只觉彻骨的寒意自心底里翻涌出来,他紧绷着一张脸,眉头微蹙,整个脸庞都呈现出难以辨识的复杂之色,过了许久,若棠才听见他略带失望的冷漠声音:“朕养了和婉十年,对她视若己出,但凡璟昭有的,绝不会少了和婉一份。现在看来,到底不是亲生的孩子,朕再怎么疼她,她心里还是没有朕这个养父的。”

若棠眼珠微微一转,低下头轻声道:“皇上别这么说,和婉公主到底还算是您和皇后娘娘的孩子,也叫您一声皇阿玛。”

皇帝眼中寒凉如深渊,轻嗤一声道:“朕可生不出这样的女儿。她心里记挂着的是她的生父,朕也没有法子。”

若棠劝道:“皇上,和亲王毕竟是和婉公主的生身父亲,这也是人之常情,而且皇后娘娘是真心疼爱公主的。”

皇帝的目光虚虚地落在远处,良久,才突兀开口道:“你说,和婉如今这样子,是皇后教的,还是她阿玛教的?”

若棠心中一震,伏下身道:“皇上恕罪,臣妾不敢妄言!”

皇帝此刻满心烦乱,也没有再理会若棠,只一个劲才想着,是不是他当年非要韫嫆进宫,弘昼怀恨在心,就设了这么大的一个局,利用璟昭来报复当年夺女之仇么?

皇帝惊惧之余,又想起让自己恨之入骨的索诺木喇布坦,那样桀骜不驯的悍将只与弘昼关系匪浅。还有如懿,他在如懿心中的形象早已不复从前,如懿也不再对他深信不疑,可如懿对弘昼夫妇却是十几年如一日的无条件的信任,就连璟昭和永璂,也与叔叔婶婶关系极好……这一桩桩的事情堆积在一起,让他觉得毛骨悚然,怎能相信只是巧合?


几日后就是命妇入宫觐见,向太后和皇后请安,如懿特意在朝会后将和亲王嫡福晋沅芷留了下来,妯娌二人就在承乾宫暖阁闲话家常。

如懿与沅芷幼年便是挚友,后来又分别嫁给了皇帝和弘昼兄弟两个,成了真正的一家人,感情一贯深厚,这么多年来也从不曾疏远过。

如懿嘱咐宫女们准备了沅芷喜欢的茶点,与沅芷寒暄后,如懿含笑道:“前两天,茶宴上韫嫆与梁阶平的事,想必福晋也知道了。这两年韫嫆渐渐大了,她的婚事不只王爷和福晋忧心,也一直是我的一块心病,如今总算是遇上了绝佳的人选。梁阶平尚未婚配,与韫嫆年岁相当,最重要的是,他的才学,品德,容貌,都是一等一的,我也问过韫嫆,这孩子面皮薄,不肯多说,可是我提起梁阶平的时候,她面上就透出微微的晕红……”

茶宴之事,弘昼早已告诉沅芷,沅芷这些天确实比较关注梁阶平,还让人查过此人生平,找不到任何污点,实在是沅芷心中的理想女婿。且梁阶平是状元,皇帝极为看重,一直让他在京城任职,要是韫嫆嫁给了他,当然也就可以留在京城,不必像其他远嫁蒙古的公主一样与亲人生离了。

沅芷本来还担心帝后不愿给韫嫆许这门好亲事,听得如懿正有此意,沅芷自是欣喜不已,“若梁大人能做韫嫆的夫婿,妾身也就放心了。只不过……皇上会同意吗?梁大人虽为皇上看重,可他是汉人,又出自寒门……王爷与妾身自然不在意这些,就怕皇上和其他皇室宗亲介怀。”

如懿莞尔一笑,“也不是没有先例,从前恪纯公主的额驸不就是……”

话音未落,如懿就马上意识到这个先例太过不祥,连忙不敢再说下去了,沅芷的笑容也凝滞了一瞬,在场的气氛一时有些凝固住了。

如懿所举先例,是太宗皇帝第十四女和硕恪纯公主,由孝庄文皇后亲自指婚,嫁给了平西王吴三桂之子吴应熊,夫妻婚后感情甚笃。但吴应熊后来因其父之事被斩首示众,连他与恪纯公主的儿子都一并被赐死。恪纯公主当时身为皇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丈夫和儿子被自己的侄子处死,最终孤寂终老。这场悲剧以后,本朝公主夫婿,只在满蒙二族中择选,再也没有出现过汉人额驸。

如懿竭力不去想这些不吉利的事情,心中却总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她强自镇定地笑了笑,安慰沅芷也是安慰自己道:“梁阶平家世不及吴应熊显赫,且才华品格远胜于他,纵使是做了额驸,也定然不会重蹈吴应熊覆辙的,再说,皇上若是介意的话,大可以为他抬旗。”

沅芷颔首道:“恪纯额驸结局凄惨,是因为平西王作孽太多,祸延子孙。梁大人虽出于寒门,可家世清白,是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走上来的状元郎,在妾身看来,这样的人比那些不劳而获,饱食终日的贵族子弟更值得人尊敬。”

沅芷所言,也正是如懿欣赏梁阶平的一大原因,她微笑道:“我也是这样想,既然王爷和福晋都没有意见,我就去请皇上为他们赐婚。韫嫆能得个自己心悦的好夫婿,我这做养母的才能松一口气啊。”

沅芷心中极为感念,双目盈盈,郑重起身下拜道:“娘娘待韫嫆这般用心,妾身感激不尽……”

如懿连忙扶起她,叹道:“好好儿的,这是做什么?韫嫆也是我的女儿,这些都是应当的,再莫要这么见外了。”


傍晚,皇帝到承乾宫来陪如懿用晚膳,在饭桌上,如懿本来琢磨着怎么对皇帝开口说韫嫆的婚事,却发现皇帝此时也是一幅心事重重的样子,她关切地问道:“皇上脸色不大好,是有什么烦心事么?”

皇帝回过神来,一抬眸对上如懿担忧的目光,勉强扯了扯嘴角,“朕没事,就是在想着今天的几份奏折罢了。”

说着,他似是要遮掩自己的不安,亲手为她盛了一碗紫参雪鸡汤,和缓了声音道:“这汤味道不错,又益气滋补,你身子一贯不好,多喝一些。”

如懿见皇帝有意遮掩,也不欲过多追问,拿着银匙在汤碗中搅了搅,那羹汤有些荤腥油腻的气味随之扑了过来,如懿忽然感到一阵反胃,眼前一阵昏花,难以抑制地侧过身捂着胸口干呕起来。

皇帝见状一惊,连忙上前扶着如懿,同时不忘让李玉去请太医。

江与彬来的很快,替如懿把过脉后,面露喜色,跪下道:“恭喜皇上,恭喜皇后娘娘,娘娘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了。”

皇帝一怔,旋即且惊且喜地盯着江与彬,紧张而迫切地道:“当真么?皇后当真又遇喜了?”

江与彬连忙道:“启禀皇上,千真万确,微臣不敢妄言。只不过娘娘去岁才生下五公主,身子的亏空并没有完全补回来,因此胎象不甚安稳,需要好好调养。”

皇帝的心情极佳,嘱咐道:“既如此,朕就把皇后的胎全权交给你照料了,若是有半点闪失……”

江与彬赶紧叩头道:“微臣不敢,若有闪失,微臣便不敢要这条命了。”

比起皇帝,如懿显得要平静许多,方才在她感到胸闷反胃的那一刻,她就有些猜到自己可能是有孕了,这一年以来,随着璟兕降生,她和皇帝的夫妻情分大为缓和,十天里有七八天他都到承乾宫过夜,当然这也和江与彬十几年如一日为她调理身子有很大的关系。

皇帝封赏了承乾宫上下,又着李玉去将如懿有孕之事禀报太后,召告六宫,还安排了他明日到奉先殿拜谢列祖列宗的事情,忙碌了好半天,才回到暖阁里陪着如懿。

这时候暖阁里只剩下帝后二人,如懿的神色有些疲乏,她低着头,柔柔地抚着依旧平坦的小腹,懒懒地抬一抬眸,望了皇帝一眼,面上浮着淡淡的笑容,轻飘飘地道:“到底还是遂了皇上的愿。”

皇帝清俊的面容淡淡焕出玉般温泽,在如懿身边坐下,伸出手爱怜地抚上如懿的腹部,“朕已经想好了,这个孩子,若是公主,就叫璟玥。若是皇子,就叫永璟。”

如懿凝神听着,若有所思道:“玥为上天赐予圣德君主的神珠,璟为玉之光彩,皇上对这个孩子期许甚高啊。”

皇帝唇角笑意分明,揽住了如懿的肩膀,垂眸盯着她,眼中光华流转,似乎拢了温和月泽暗蕴,“咱们的孩子,在朕心里自然是不同的。”

如懿静静一笑,看着皇帝神色颇佳,便借机说出了韫嫆的婚事。皇帝问起如懿属意的额驸是何人,如懿道:“此人皇上也熟悉,是国子监司业梁阶平。”

“梁阶平?”皇帝神情一滞,他的语气也有些异样,然后是一阵短促,却足以让如懿察觉的沉默。

如懿心中有些忐忑,试探性地揣测着皇帝的疑虑,柔声道:“皇上,臣妾知道,皇上看重梁阶平的才华,本朝没有做了公主夫婿便不得做官的规矩,梁阶平纵是做了和硕额驸,也还是可以为朝廷效力的。”

皇帝没有再多说什么,旋即恢复了如常神色,只是温言道:“韫嫆还小,这事以后再说吧,梁阶平也在朝中任职不到两年,朕还要再好好考察他一段时间。”

见皇帝这样说,有理有据,如懿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左右来日方长,等过几个月腹中孩儿降生,再一并议论韫嫆和璟昭姐妹俩的婚事也不迟。

没想到,皇帝接下来的话让如懿心里咯噔一声,“朕已经下旨,宣德勒克入京,过两天他就进宫了,你也见见咱们未来的女婿,等到他和璟昭见过面以后,就可以筹备他俩的婚事了。”

如懿耳边忽然回响起璟昭说起福隆安的那些话来,她抬眸注视着皇帝平静温和的面容,心里不知为何微微有些发慌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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